第9章

「本身做咱們這一行的,是最不怕改朝換代、兵荒馬亂的。」


「畢竟男人嘛!誰還不好這一口了。」


「再說,這城也不是第一次破了,也沒見影響咱們敞開門做生意。」


「但是她發話了,」紅硝故作輕松的笑了聲,可音色間卻是滿滿的自嘲,「說咱們做娼妓,當婊子的,是沒有一家一戶瞧得起的。」


「城破不破,更是跟咱們沒什麼關系。」


「可他們不把我們當人,我們自己也要不把自己當人嗎?!」


「這不僅是他們的城,更是我們的!」


「做婊子,做娼妓並不能代表什麼,可若我們冷眼旁觀、置身事外那才是低賤到了骨子裡。」


「做人要是做到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不如趁此,一起捍衛家園。」


「叫他們知道這座城也有我們的一份!」


我聽著,笑著。


可笑著笑著就哭了。


怪不得,我從來爭競不過林疏棠。原來,從一開始就不一樣了。


她被這世道踐踏了一遍又一遍。


可骨子裡的清正儒雅並未被憤恨不甘侵蝕,她仍舊就是那個正直善良的官宦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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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疏棠——


她永遠美好,永遠值得被愛!


隨著林疏棠帶頭將珍愛的古琴燒完,春滿園越來越多的姐妹上前,將自己的樂器扔進了火堆中。


但周副將仍愁眉不展,「可這些加上庫裡的也不過隻能燒上兩日。」


「還有我們呢!」


循聲望去,長梯上站滿了百姓。


他們將家裡能拆的不能拆的木料,通通背了過來。


到最後,何老太爺甚至把他的拐杖扔了進去。


饒是周副將這等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也忍不住紅了眼,抹上了淚。


我笑他:「多大點事啊!這就哭嘰尿嚎上了,等打贏了你不得水淹安陽城啊!」


可當石球再度劃過天際,騰空的烈焰照亮我哭的稀裡哗啦的臉。


26


待到第七日,趙文翰率先坐不住了。


他本打算速戰速決,的。


可現下僵持多日,且不提死傷慘重,光是糧草就先告了急。


更別說,若是陳平趕到,等待他的就隻有作繭自縛。


無奈,趙文翰隻好撤軍。


他走時,豔陽高照,耀目的金光將他們的灰頭土臉寸寸照亮開來,引人發笑。我立於城樓,氣死不償命的衝他揮揮手。


狀似不舍,挽留道:「客官下次再來啊!」瞬間,滿城的哄笑令趙文翰如芒在背。


他身子一僵,握住韁繩的手骨節泛白,咬牙切齒道:「常念,我早晚扒了你這身小娘皮!」


我哼笑一聲,反唇相譏:「以後的事,誰又說的準呢?」


「說不定,」我滿眼輕蔑的望著他,「是我給趙王殿下您收屍呢!」


「你說,到時候你的頭。」


我點了點唇,故作苦惱道:「我是喂狗呢,還是喂豬呢?」


趙文翰面色鐵青,色厲內荏的丟下句:「常念,我們走著瞧!」旋即,他抬手揮鞭,策馬離去。


我譏笑了聲,卻再未言語,隻這麼定定的站在城樓上。我自天光大亮站到暮色沉沉。


看著趙文翰的大軍如潮水般褪去,看著烽火連綿的戰場隻剩滿目瘡痍。


直至周副將確認趙文翰再無反咬突襲的可能,近乎化成石雕的我才緩緩轉身。


身後,是滿城的百姓,是轉危為安的安陽城。


更是我們所有人的家!


霎時,淚水奪眶而出。


我滿含激動的告訴所有人:「大家,我們...」


「我們打贏了!」


剎那,熱烈的歡呼聲似最絢爛盛大的煙花響徹夜空,落滿安陽。


望著相擁而泣的人們,我隻覺得眼前的勝利像一場經久難遇的美夢。


我不確定的又向城樓下望了幾眼,喃喃道:「我們真的打贏了嗎?」


眾人望向我,笑中帶淚。


堅定道:「王後,我們打贏了!」


這夜,所有人終於睡上了個安生覺。


第二日一早,我們大開城樓,出去清掃戰場。


饒是到了此刻,我仍覺得一切是那樣的如夢似幻。


忽的,林疏棠驚恐大叫。


「常念,閃開!」


我低眸,一支利箭已貫穿了我的胸膛。


我心想,壞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想要作出決策,可心口處的劇痛叫我連喊一句「快跑!」都是那樣的艱難。


我像是在瑟瑟秋風中打著旋兒的枯枝落葉,無助的伸著手,想要有人來扶我一把。


可誰都不會來扶我了。


鋪天蓋地的箭雨將在場的所有人射成了篩子。


鮮血覆了一層又一層,大家的眼睛睜的大大的。


他們不明白,明明勝利的曙光已經照在了他們的身上。


明明我們為了活下去如此努力!


為什麼,為什麼還會難逃一死!


我也不明白,隻能費力將眼睛撐到最大。


煙塵散盡,隸屬於皇室的黑甲衛分成兩列,自其間露出了一抹與這肅穆森嚴極不相稱的嬌嫩柔軟。


他們稱她為,公主。


27


「你就是常念吧。」


高嘉怡在宮人的攙扶下緩步向前,見我狼狽不堪,她唇邊的笑深了深。


旋即,她抬起那墜滿珍珠的繡鞋抵住了我的下顎,逼著我看向她。


「我還以為是什麼天香國色,原來就一庸脂俗粉罷了!」


她掩唇輕笑,眉眼彎彎,像極了城中純良和善的閨閣小姐。


下一刻,她嬌俏的杏眸驟然生了冷色。


高嘉怡狠狠一腳踹向我的下巴,怒道:「陳平居然為了這個貨色,拒絕本殿!簡直不識好歹!」


「不過沒關系。」


她俯身,拔出腰間的匕首泄憤般一刀一刀劃在我的臉上,「一切都會回歸正軌的。」


「是我的,總歸是我的。」


她說著,身旁走來個黑甲衛,手上提著的是……


我瞳孔驟縮。


這是趙文翰的頭顱!


「殿下,趙文翰的軍隊已被誅殺殆盡。按您的吩咐,留了幾個活口,也叫他們統一了口徑。」


高嘉怡微微一笑,十足的善解人意。


「是什麼口徑,你倒是說啊!可別叫雍王後幹著急啊!」


「死!」她眸色一暗,抵在我颧骨處的刀尖深深的陷了下去,「也得叫她死個明白啊!」


黑甲衛頓了頓,看向我的目光中閃過絲憐憫。


「下官已吩咐他們見了雍王,就說趙王兵臨城下時,雍王後膽怯,主動開門迎敵又趁亂棄城逃跑。」


「安陽城十萬餘人皆被屠戮殆盡,無一活口。」


我面露驚恐。


屠戮殆盡,無一活口?!


他們這是要屠城?!


果然,在高嘉怡滿意的點頭後,黑甲衛齊齊擁入城中殘殺著剩下的百姓。


聽著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哀嚎聲、求饒聲,我隻覺心痛如絞。


咽下喉間血沫,我艱難道:「不...不要!你..你不是來幫陳平的嗎?!」


高嘉怡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竟笑出了聲。


「不殺他們,難道留著活口昭示本殿的暴行嗎?」


「更何況,」高嘉怡眉目一轉「誰告訴你本殿是為了他。」


「本殿是為了自己。」


「為了——」


高嘉怡笑望向生靈塗炭的安陽城。


殘陽如血,絲絲縷縷的光似粘稠濃重的鮮血落滿了她嬌美的臉龐。


高嘉怡閉眼,滿臉的享受陶醉:「拯救這天下蒼生!」


我狠狠啐了她一口,怒道:「一邊說著天下大同,拯救蒼生!」


「一邊草菅人命,屠戮生靈!」


「你虛偽,可怖——!」


「你懂什麼。」


高嘉怡抽回匕首,接過侍女遞來的帕子細細擦拭著,「一人功成萬骨枯。」


「常念。」


她雙眸明亮的滲人,「為本殿的大業而死,是你們的榮幸!」


「放心吧。」


高嘉怡垂眸淺笑,淺粉色的襦裙將她襯得如花骨朵兒般嬌弱可人。


「待本殿徹底掌控陳平的軍隊勢力,會把他送下來叫你們夫妻團聚的!」


說罷,那把血跡斑斑的匕首已被她擦拭的幹淨。


k身雪亮,寒光冷冽,刺的人眼生疼。


此刻,正和她惡行一起被送進鑲滿各色寶石的金鞘中,再無人知。


28


我的雙目不由一黯。


雪亮的匕首,嬌弱的她。


任誰看,都不會把她和這慘絕人寰的屠城聯系起來。


仇恨、怨懟、憤怒、委屈化作青煙自我憤懑發脹的心中抽離。


一時,我的心下隻剩一個念頭。


我想….


再看看他!


我想,再見陳平最後一面!


強烈的念頭指示著我睜開眼,去望一望,看一看。


我甚至已然心懷憧憬。


想著彌留之際,見到的是他策馬狂奔,一心向我的模樣。


那個呆子,滿眼是我的樣子,真的很好看啊!


可我的雙目仍被人死死的按著,扼斷了最後的生機。


生命的最後,耳邊是高嘉怡看似悲憫實則殘忍的話語。


她說:「你就好好安息吧!」


29


再睜眼,我回到了和陳平剛成親時住的宅子。


前來接我的黑白無常告訴我,人死後會回到她生前執念最深的地方再看一眼。


聞言,我眸中生了似愕然。


我環顧四周。


三進三出的小宅子。


庭院蕭條,用料粗糙,比著雍王宮不知寒酸了多少倍。


就這種破地兒,我居然會有所留戀?!


正當我驚訝不已,忽的,眸色一滯。


恍惚間,大榕樹下,又出現了陳平的身影。


他蹲下身子,挽起袖子,漿洗著我的衣裳。


他的胳膊抡地很圓,捶衣棒自空中劃過。


一下又一下,敲碎我心中的堤壩。


心中的情感、昔日點滴洶湧而出,將我呆滯的眸色攪了個天翻地覆。


我不由走向大榕樹。


隻是每走一步,過往的記憶就如同鋒利的刀尖,將我的雙腳劃得千瘡百孔。


疼得我難以前行。


我想起——


那時候,我們很窮。


陳平為了叫我風光大嫁,借了不少外債。


但他又舍不得委屈我。


於是白日去軍中做事,夜裡去碼頭出力。


剛闲下來,請不起僕從的他匆匆趕回,肩挑府裡所有的活計。


我看不過眼去,想要幫幫他。


陳平按下我,成親以來他頭一次說這麼多話。


「阿念,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讓你過上比以前還好的日子。」


「可是這...」


「沒有什麼可是。」陳平拍了拍胸脯,「娘說了,男子漢大丈夫,要說到做到的!」


「不過,阿念要是真心疼我的話——」


陳平向前湊了湊,目光熱切,像極了巷口那隻搖尾討食的大黃狗。


我一巴掌拍他臉上,向外推著。


「不要!全是汗味,臭死了!」


陳平一把抓住我的手,同我滾到榻上笑鬧著。


待到二人都累到氣喘籲籲,陳平撫上我的手,看入我的眼。


「阿念,對不起,是我做的不夠好。」


「我叫你..叫你,」陳平紅了眼,哽咽道,「受苦了。」


我一愣,心突然變得很疼很疼。


疼到我非得罵他兩句才能好的地步。


我泣不成聲地罵道:「陳平你這個大傻子!明明就是..」


「是..


「你更苦啊!」


想著,我已走到大榕樹下。


抬手,我撫上榕樹,感受著熟悉的紋路。


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我會死在一堆金子裡呢,那多幸福啊!」


「我可真是...!」


淚水奪眶而出,我捂臉痛哭。


「太沒出息了!」


黑無常見我哭的傷心,摸摸鼻子,尷尬道:「你別哭啊!」


「你的事我們都知道了。」


「你放心,惡人自有天收!你們不會白死的。」


想起死去大家,我哭的更兇了。


肩一聳一聳的,震得身上翻飛的血肉亂顫,瞧起來駭人極了。


黑無常急的一腦門子的汗。


他幹笑了聲,搓了搓手,局促道:「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


白無常制止他,「讓她哭吧。」


「淚盡了,執念也就散了。」


中途,許是嫌我這血肉模糊的樣子太過辣眼。


白無常揮了揮手,白霧升騰,將我幻化回十六歲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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