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極為倉促的吻。
在他收回手的瞬間,透明的防護罩升起,形成一個嚴密的逃生艙,將祈言護在其中。
陸封寒命令:“氧氣注入逃生艙。”
聽見這幾個字,祈言拼命搖頭,眼眶發紅,眼淚接連從眼裡滾落出來,湿湿漉漉。
他緊緊看著面前的男人,不斷說著話:“陸封寒你不要這樣……你會死!”
卻隻有口型,沒有聲音。
手掌抵在透明的防護罩上,祈言指節用力到毫無血色,沒有知覺般,指甲倒劈到了甲溝,整個人都在不可抑止地發抖。
陸封寒其實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麼。
他曾經不是沒想過戰死,他預設的場景是,死前將戰略後續布置都交代下去,讓接手的臨時指揮不至於忙亂,交代完也就沒別的了。
他的撫恤金受益人空白沒填,他沒有家人,這筆錢以後會被用來資助軍人遺屬。
可是現在這樣的情況,沒有在他的計算範圍內。
眼前這個人,也像是命中意外一樣。
隔著透明防護罩,他望著祈言,不放心:“抱歉,沒有經過你的允許就做了決定。如果能忘,不要記得這段記憶。”
祈言咬著下唇,用力搖頭,不一會兒,便有血珠在陸封寒剛剛親吻過的地方溢了出來。
紅得刺目。
陸封寒強忍下心疼,最後看了看祈言,命令:“逃生艙即刻脫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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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言嗓音低啞到發不出聲音,他還是望著他,半個人貼在透明的防護罩上,一聲一聲沙啞地喊:
“陸封寒——”
“陸封寒——”
電子音響起:“脫離程序已就緒!”
陸封寒目光專注,嗓音溫柔至極:“乖,接你的人馬上會趕到,回了礁湖星雲,戰爭結束之前,都不要出來。”
“陸封寒……”
“嗯,我在。”
“3——2——1——脫離!”
逃生艙被彈射出的瞬間,陸封寒駕駛著微型星艦,猛地轉向,隨即毫不猶豫地攻向敵方星艦。
祈言被困在逃生艙裡,眼看外殼破損的微型星艦背身遠去,直到成為一個暗點,直到再看不見。
他攥著自己的領口,手指青白痙攣,悲傷席卷而至,令他臉色煞白地幹嘔,直到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起,似要嘔出血來。
在他心裡,有什麼東西,也隨之被生生剜去了。
由於艙內缺氧,陸封寒頭腦已經開始發沉,他收斂呼吸,操縱著微型星艦,引著反叛軍的中型艦靠近躍遷點。
在此之前,“一定要讓祈言活下去”的念頭如鐵片般扎在他的腦子裡。
此時又克制不住地想,祈言肯定要怪他,但這確實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了。
艙內氧氣隻夠一個人用,多一秒,兩個人都有窒息的風險。
防護罩已經被轟碎,星艦外殼損毀,隻需要一丁點外力,外殼就會徹底失去保護作用,兩人都會暴露在宇宙射線之下。
情況突發,等不及來接祈言的人趕到。
回天乏術。
他不後悔,以後祈言怪他也好,怨他也好,他都不後悔。
隻要祈言活著。
祈言還小,什麼都沒見過,看起來清清冷冷,但看個噴泉表演會開心,跟同齡人一起都覺得新奇,給他用繃帶系個蝴蝶結,會高興很久。
雖然表現得很聰明,平日裡卻迷迷糊糊的。
況且,他陸封寒護著的人,怎麼能死在這裡。
在心裡快速計算好逃生艙此刻的距離,陸封寒操縱著搖搖欲墜的微型星艦,一頭扎進了躍遷通道。
隨之而至的,是中粒子炮和敵方星艦。
無聲的爆炸。
微型星艦化作齑粉,陸封寒感覺自己漂浮在躍遷隧道裡,無數光影映在他眼中,整個人仿佛處於一種奇異的意識遊離的狀態。
他閉了閉眼。
祈言安全了。
想到這個名字,他又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不想就那麼死去,所以沒有靠近那艘中型艦自爆,而是一頭撞進了這裡。
他曾經早早思考過墓志銘,籤過撫恤金,寫過不超過五十字的遺書,想過無數次死亡的場景,甚至做好準備,隨時能為聯盟赴死、為群星舍命。
可現在不一樣。
他有了一個想要好好照顧的人。
有了一個連生命的最後一秒,也會舍不得、放不下的人。
在意識脫離的同一時刻,陸封寒手腕處的個人終端微微亮起,上面的字符由“接收進度:100%”,已經變為了“強制啟動。”
星歷217年1月7日,聯盟成立日。
聯盟四星上將聶懷霆,親筆寫了一封《告聯盟同胞書》。
“……楓丹一號全堡壘死殉,勒託駐軍流血百裡,民眾惶惶,皆因我軍內部暗藏反叛軍之爪牙,散布敵方不可戰勝的謠言,煽動輿論,挑撥人心,更有鼠目寸光之輩,為謀私利,置同胞之性命於不顧,陷聯盟之安危於險境。
……
敵人非不可戰勝之神,更無所向無敵之兵,今星河猶在,熾血仍存,吾等必長驅千裡,悍不畏死,以勝利之名,敬慰亡靈,威振群星!”
下卷:破曉
第五十章
礁湖星雲, 白塔。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小半個月,天色一直灰灰蒙蒙,鼻尖都像是縈著一股潮氣。
伊莉莎端著一杯熱咖啡, 觀察玻璃牆上溪流般匯集的雨水。
聽到有人拉開椅子,她轉身, 看見奧古斯特:“忙完了?”
奧古斯特穿淺灰色風衣, 身形高大,眼睛是湛藍色, 他透過玻璃牆,看向對面那棟兩層樓的房子,回答伊莉莎的問題:“我已經在內網提交了結果,暫時沒有想開的項目,先休息兩天吧。”
伊莉莎:“嗯, 多休息幾天,睡個好覺,這段時間的天氣容易讓人心情低落。”
話停在這裡, 沒人再繼續說下去。
又過了兩分鍾,奧古斯特才問:“祈言……怎麼樣了?”
伊莉莎眼圈立刻紅了, 她捧著咖啡杯, 視線朝向一邊,別在耳後的碎發落下來:“奧古斯特,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 要是我沒有提出送祈言去勒託,或者, 白塔的人去接他回來時,速度再快一點,哪怕隻快一分鍾, 事情是不是就不是現在這樣了?”
祈言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但具體夢見了什麼,在醒來的同時又全然消散。
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頭很暈,胸口有種沉悶的心悸感,赤腳踩在地上走了幾步,又倒回去穿上了拖鞋。
經過桌邊,他眉目清冷,用水果刀在手臂上劃了一下,出血後,再找到繃帶,往自己手腕上纏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艱難地單手打了一個平整的蝴蝶結,這才開門出去。
沿著長廊一直走,他思維仿佛還在沉眠中未曾醒來,直到有人叫住他:“祈言!”
祈言停下,循著聲音,看見了伊莉莎和奧古斯特。
伊莉莎笑著問他:“睡得好嗎?”
祈言反應有些慢,聲音沙啞地回答:“還好,我睡了八個小時,好像做了夢,但記不清了。”
瞥見祈言袖口處露出來的一截紗布,伊莉莎端著咖啡杯的手一緊:“你又受傷了?”
祈言垂眼看了看蝴蝶結,語速緩慢地解釋:“嗯,不小心被水果刀劃了一下,很疼。不過陸封寒給我塗了愈合凝膠,又用繃帶纏了一圈,他說很快就會好。”
伊莉莎和奧古斯特對視了一眼。
祈言被接回礁湖星雲後,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明明除去嘴角上的咬傷和倒劈出血的指甲外,沒有別的傷處,卻在治療艙裡躺了兩天也不見醒來。
伊莉莎猜測,這應該是祈言的主觀意志——他不願意蘇醒過來。
又這麼在床上昏睡了三天,祈言才終於睜開了眼睛。
伊莉莎都已經準備好回答祈言的問題,連措辭都斟酌了幾十遍,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祈言一句話都沒問,起床後往外走,又倒回來穿上拖鞋,邊穿邊問E97-Z號項目進展怎麼樣了。
伊莉莎心裡總懸著,不敢說別的話,隻答:“從你去勒託到現在,一直在跑數據,奧古斯特一星期去看一次,現在還沒出結果。”
祈言點點頭,清瘦的身形裹在寬松的衣衫裡,莫名空蕩。他啞聲道:“我去看看。”
伊莉莎跟在他身後。
她不斷復盤祈言從醒來到現在的一切細微處,最後發現:“拖鞋——”
祈言表情自然地回答:“剛剛陸封寒提醒我穿上的,說不穿會冷。我總是記不住穿拖鞋,他說沒關系,他會提醒我的。”
伊莉莎心下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