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的最壞的猜測,還是成為了現實。
雨聲小了一點,祈言拉開椅子坐下,先跟奧古斯特聊了幾句E97-Z號項目的進展,兩人均認為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必要,因為半年都得不出數據,龐大的運算量已經證明這是一個死胡同,不應該再堅持下去。
奧古斯特視線掃過祈言蒼白消瘦的臉頰,眼下的微青,又落在他細瘦的手腕上,心下微嘆,卻沒表露出來,隻把話題拉到日常上:“吃過藥了嗎?”
“吃過了。”祈言隔了幾秒,眼裡有些許迷茫,“我以為自己吃了藥,其實又記錯了。”
奧古斯特一頓:“他提醒你的?”
祈言點點頭:“嗯,他把水端過來,把藥給了我。”
等祈言被人叫走,伊莉莎放下已經冷了的咖啡,苦笑:“這該怎麼辦?”
在祈言的記憶裡,陸封寒沒有因為救他死去,而是跟他一起來了礁湖星雲。至於中間因昏迷缺失的時間,祈言像默許了這個“漏洞”存在一樣,絲毫不予深究。
在他的話裡,會時不時提到陸封寒。
像今天這句“不小心被水果刀劃了一下”,祈言幾乎每天都會說一遍。
令伊莉莎恐懼的是,祈言為了加強這份由他自己虛構的記憶的真實性,痛覺那麼敏感的他,會每天親手用鋒利物在手臂上劃一道傷口,然後用繃帶纏好,再系上蝴蝶結。
就像以此為證據,證明陸封寒真的還在他身邊。
而祈言明明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著,吃不下任何東西,一日比一日虛弱和消瘦,卻虛構了一段“每天睡了八個小時,還做了記不清的夢”的記憶。
他消耗著所有生命力,沉溺在一個半是虛假半是真實的世界裡。
仿佛那個人沒有離開,仿佛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隻要他不深想,不探究,就絕不會打破這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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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掉了的咖啡口感極為苦澀,舌尖都跟著麻痺了一樣,伊莉莎手掌撐著額頭,
“就像在懸崖上走鋼絲……你知道嗎,我很害怕,我怕祈言陷在這樣的狀態裡,不斷地割傷自己,一整夜一整夜地捱,一天一天熬,最終會熬不住。
我又怕把他從這片沼澤裡拉出來,他的一切會驟然崩塌,怎麼承受得住?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用那一段段記憶哄自己、騙自己,讓自己搖搖欲墜,又依然勉力支撐……”
她說著,已經有了哭音。
所有人都不敢告訴祈言,陸封寒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這個人了,就怕他的心理和精神在一瞬間便分崩離析。
伊莉莎從小看著祈言長大,更是做了他整整八年的心理醫生,再清楚不過——祈言一直抱有死志。
從八年前開始,隨著記憶混淆的不斷加重,祈言每一天都過得極為艱難。
他需要去分辨哪些是虛假,要全盤質疑和否定自己,再從中去拼湊真實,甚至還無法確定,拼湊出來的這些“真實”,到底是不是真實。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痛苦與無望。
有時伊莉莎看著祈言,都覺得他是風中一團微弱的火,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徹底熄滅。
直到祈言去了勒託,直到他們第一次通話,雖然祈言沒有提及一個字,伊莉莎卻明顯感覺到,祈言似乎抓住了一根細絲。
就是依靠著這根細絲,讓他堪堪活到了現在。
像溺久的人被拉出水面,得以短暫呼吸。
甚至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有希望。
可沒有人知道,這根細絲斷了,又該怎麼辦?
無名星上。
耳邊隱約有人在爭論著什麼。
“這樣的和平是難得的,也是可怕的,聯盟的人們被安安全全地圈在牆內,長日之後,便會喪失血性、喪失對危險的感知度,再無警覺。包括中央軍團、各行政大區軍團派下的駐軍,闲得太久,刀會鏽蝕,劍柄會腐爛。”
另一個人回答:“但軍人天職,便是保衛聯盟。以遠徵軍為雄關,攔住外敵,沒有錯。況且,人類基因裡便帶有分歧和好戰的成分,沒了星際海盜,沒了反叛軍,自然會有別的。”
最先說話那人嘆一聲氣:“誰都沒有預言的能力,你我能做的,不過是將眼下能做的事做好,再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至於後世之事,自然有後世之人去做。”
陸封寒模糊記起,這是他不到十歲時,一個雨夜,他父親陸鈞難得休假回家,在家裡招待了戰友聶懷霆。
他拿著一架星艦模型在拼裝,一邊聽他們說著他不太懂的話。
星艦……
他駕駛的微型星艦已經碎在了躍遷通道裡,追著他的那艘中型艦也一樣。
他遲鈍地發覺,全身好像都在痛,但那種痛感又隔著一層什麼,不夠真切。
耳邊的雨聲漸漸變小,陸封寒又回憶起他和祈言曾一起流落到一顆荒星上,祈言叼著營養劑,含混不清地朝他說著些什麼。
祈言。
祈言……
這個名字在剎那間,喚醒了陸封寒的神智,他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動動手指,卻沒有成功,思維仿佛已經與神經系統失聯。
我不能死。
我要醒過來。
我要是死了,誰提醒那個小迷糊冷了要穿拖鞋、餓了要好好吃飯?
他還要回去,祈言答應了等等他。
祈言還在等他。
陸封寒睜開了眼睛。
光線太強,陸封寒眼前發花,許久才凝成焦距。
映入視野的,是天空,上面有雲,餘光能瞥見綠色,從觸感判斷,應該是草尖。
混亂的記憶讓陸封寒一時以為自己正躺在第一軍校的草坪上,懶懶散散地曬著太陽。又想起祈言耳垂被草尖扎了一下,便嬌氣地說自己受了傷。
“您好。”
陸封寒聽見這句話,眼鋒微厲,戒備明顯。
他初以為是自己才醒過來,警惕性降到零點,所以才沒發現旁邊有人。但當他轉動著僵硬的脖子環顧四周時,確定,周圍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
要不是幻聽,要不就採用迷信一點的說法——外星見鬼。
“您好。”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陸封寒沒有貿然回答。
“按照各項數據判斷,您已經醒了。”那個聲音再次出現,“或者,我在躍遷通道內已經壞了,我卻不知道。”
“自檢完畢,結論:我沒有壞。”
“進行二次自檢,結論:未發現損壞,無需自我修復。”
在陸陸續續聽完這幾句話後,陸封寒謹慎開口:“你是誰?”
三秒後。
“您好,我是破軍,很高興能跟您說話,您的開場白和我設想的相同,很高興我們如此心有靈犀。”
這句話很長,仔細聽,會發現一種微妙的生硬感。
抓取到其中一個關鍵詞,陸封寒呼吸微窒:“破軍?”
“是的,感謝您為我命名,您的取名水平超越了全聯盟98.976%的人,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陸封寒現在動不了,力竭地閉上眼,問:“你在我手腕上?”
“如果您指的是我的數據核,那麼是的,我暫時住在您的個人終端裡。”
陸封寒許久才呼出一口濁氣:“我沒死。”
“是的,除腦部震蕩、三根肋骨骨裂、額角破損出血、手臂劃傷外,您還活著,暫時沒有死去的可能。”
陸封寒不認為自己在微型星艦爆炸的情況下,還能活下來,“你救了我?”
“當時情況危急,因感應到您生命體徵急速降低,我被迫強制啟動,附近有一艘系統崩潰的中型艦,我趁機入侵,強行彈出了對方的逃生艙。”
明明是電光火石間的危急情況,卻在破軍平鋪直敘的描述中顯得平常。
“在我們進入逃生艙後,躍遷通道被爆炸摧毀,我們被亂流推出通道,進入了聯盟星域之外。我通過對附近數據的分析,最後決定將逃生艙降落到這顆行星上。我們運氣不錯。”
陸封寒大致清楚了事情的始末,也明白破軍所說的“運氣不錯”是什麼意思。
他躺著的地方有草,這就說明,這是一顆適合生物生存的行星,食物與水源應該不成問題。
“謝謝你。”
破軍很有禮貌地回答:“不客氣。”
距離陸封寒能自主活動,已經是八小時後了。陸封寒頭依然昏沉,但能站穩。至於肋骨骨裂和手臂劃傷,並不影響他的行動。額角的血口已經凝固,他便沒再理會。
一邊探查附近,陸封寒一邊問:“你會不會講小故事?”
這是在荒星時,祈言問過他的,如果有一個人工智能陪他聊天,是否希望人工智能會講冷笑話和小故事。
破軍回答:“當然,我數據核中包含有近十萬條冷笑話,從古至今上百萬個小故事,我還會唱歌。”
陸封寒挑眉:“唱一首聽聽?”
不過隻聽了一句,陸封寒就皺了眉:“好了,我已經知道你會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