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個地步,可笑她連王彼得都信不過,隻能通過第一條來驗證第二條究竟是否捏造。
而驗證的法子,自然是逼唯一的幸存者舅媽重新回憶遭襲前幾日的事。
虞崇毅幾乎想都沒想就道:“好。”
虞太太追上幾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你舅媽興許還在瑞德的診所,突然打起仗來,也不知道她回沒回潘公館。”
這話倒提醒了紅豆,到了樓下,她先給瑞德診所打電話,別說瑞德,診所裡就連平日負責接電話的護士都不在,電話響了好幾聲那邊一無回音,無奈隻得掛斷。
潘公館的電話安在舅舅舅媽的臥室,打到潘公館,同樣響了許久才有人聽,透過電話可以聽見那邊吵吵鬧鬧,顯然因為打仗家裡正亂著。
好不容易下人才找來玉沅接電話,紅豆道:“玉沅,舅媽恢復得如何了,方不方便請她來接電話,我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要問她。”
玉沅尚未回答,就聽遠遠有人喊:“玉沅,電話誰打來的?是不是紅豆,快、快扶我過去接電話。”
一聽就是舅媽的聲音。
紅豆跟哥哥詫異地對視一眼,莫非舅媽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要跟他們說?
潘太太似是因為牽動傷口先是“嘶”了一聲,接著便強忍著痛道:“紅豆,舅舅舅媽正要給你們打電話。剛才你舅舅去輪船公司搶票子,搶來搶去隻搶到幾張三等船票,你也知道舅媽身上還有傷,怎麼能坐三等艙?”
紅豆嘴張了張,還未答話,潘太太又連珠帶炮似的往下說:“賀家是不是馬上要動身前往重慶,舅媽跟你商量件事,要是賀家的飛機沒有位置了,能不能給我們弄幾張頭等艙的船票?這仗打得人心慌,誰也不知道上海接下來到底怎麼樣,我們都打算先到重慶去避一避。你玉淇表姐和袁箬笠馬上要起程去香港,隻剩我們一家三口,所以票不在多,隻需三張即可。”
紅豆驚訝道:“玉淇表姐要去香港?”
“對。沒時間操辦了,兩家人打算這兩天先登個報,等仗打完再回滬好好辦婚禮,袁箬笠也是費了好大功夫才弄到兩張二等艙的票,說來委屈玉淇了。”
紅豆心中五味雜陳,仗一打,親友們為了生計各自奔前程,玉淇表姐的離開也許僅僅是個開頭,接下來還會面臨一連串的分離。譬如顧筠,到現在她沒來得及確認顧家是走是留。
她勉強打起精神道:“這是大喜事,舅媽先替我給玉淇表姐和袁先生道個喜,我這就讓餘管事送賀禮去潘公館,票子的話,我問問有沒有,有的話一並讓餘管事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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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太太松了口氣:“不是舅媽要矯情,三等艙我以前沒少住過,我這傷口真要在三等艙裡顛簸十幾天,一定是會惡化的呀。對了,之前我在瑞德醫師的診所,有不少人在診所外頭看守,昨天半夜因為打仗我們搬回潘公館,這些人又跟著過來了,你幫舅媽跟雲欽說一聲,現在世道這麼亂,兇手未必能想得起我,請這些朋友都回去吧,不用再守在公館外頭了。”
紅豆道:“這件事太復雜了,不能說撤就撤,因為不止牽涉到您一個人的安危,還有方方面面的顧慮。現在我想問您一件事,在茶話會的頭幾天,您就沒遇到過不尋常的事嗎?”
潘太太愕然了好一會道:“這件事不是早跟你們說了,我撞見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在警察廳的車上說話,那女人的聲音很像你們樓裡的邱小姐。”
“除了邱小姐,前幾日您還有沒有遇到過我們樓裡的其他鄰居?”
潘太太愣了愣:“其他鄰居?”
這一年來,她因為不想讓玉沅跟虞崇毅扯上關系,寧肯冒著跟大姑子交惡的風險,也不肯去同福巷,近來最多紅豆成親去過幾回,何以經常碰見其他鄰居。
到了這個地步,潘太太也知此事重大,沉住氣盡全力回想這幾日發生的事,因想得太入神,老半天沒接話。
隔了許久才道:“上回我就說了,那天我去給玉沅到糕點鋪買糕點才路過了那輛警察廳的車,在店裡結賬的時候,我前面有位客人落下了一包糕點,我本來想提醒店裡頭的伙計,因為人太多我也沒顧上,隻拿了自己的糕點走了——”
說到這她忽然停了一下:“等一等,我記得當時店裡有個矮個子的男人一直盯著我瞧,可等我看過去的時候他又貓到後頭去了。”
矮個子的男人?紅豆暗暗思忖,向其晟雖然瘦削卻並不矮小,整個樓裡的男人,隻有彭裁縫身型矮小。
“您沒有看清那人的長相?”
“沒有。”潘太太聲音透著遲疑,“這人在後頭做事,一見我就閃身進去了,就這麼一錯眼的工夫,沒機會看到那人頭臉。”
“一見到你就走了?”紅豆凝眉,“那人認識你?”
“我不知道,要不是紅豆你一再追問,我都想不起來這件事,因為這個人實在太不起眼了。哦對了,我聽玉沅說,茶話會的點心就是那個糕點鋪供應的,所以這人到底是鋪子裡的伙計還是客戶,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紅豆心裡越發有數,茶話會需要邀請帖子才能進入,兇手能從後門來去自如,他身後的勢力應該提前就替他做好了安排,若是以點心鋪伙計的身份去送糕點,不失為一種極好的偽裝。
一個裁縫鋪的裁縫突然變成了點心鋪的伙計,也就舅媽這麼心粗的人才會未起疑心。
潘太太又道:“說實話,你們樓裡的這些鄰居,我也就對三樓的邱小姐有點印象,其他人就算站到我面前我也未必認得出。”
掛掉電話,紅豆跟虞崇毅回了房間,這件事事關幾方勢力的角逐,已經無法用普通的兇殺案來推理,雖說她至今不敢確定兇手的身份,然而零零碎碎的線索拼湊起來,由不得她不疑心這兩位鄰居。
而這個懷疑,恰好跟王彼得的推論相符。
她回到臥室,打開保險箱取出那疊資料。
一頁一頁翻過去,到第七棟洋房時果然一片空白,賀雲欽隻在公共租界的地圖上標記了一個範圍,既沒有建築圖也沒有具體方位。可見究竟是洋房還是工廠,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
她失望的同時,不免松了口氣,第七棟洋房的位置成謎,如果王彼得是奔著金條去的,自然會對這份資料大感失望,是敵是友,一試便知。
可是她又如何忍心王彼得為了送信獨自一人穿越炮火,要提醒賀雲欽,總會有個萬全之策。
忽然想起哥哥在公共租界當了許久的警察,她壓住心中的焦躁,指了指地圖上的那片範圍,問哥哥道:“哥,你知道這片範圍裡有哪些工廠或者有幾家洋房嗎?”
***
段明沣和段明波將車停在斯摩燈泡廠前面,昨天妹妹有句話說得對,段家風光了近百年,如今已是搖搖欲墜,要是徹底敗落下來,他們身為家中主心骨何以面對老幼,家裡如今已是黔驢技窮,買賣上有心無力,建築上有什麼暗層他倒是一看便知,無論成與不成,總該試一試。
他們拿出建築圖對著工廠看了看,眼看門口全是領救濟糧的老百姓,略停了一停,正要將車開走,忽然有人道:“段大哥。”
第100章
段明沣往外一看,立刻認出是上海大學餘校長的孫子餘睿, 因為父執輩相識的關系, 以往曾在社交場合見過幾面, 算得點頭之交。
他忙收起手裡的建築圖, 衝餘睿道:“公共租界這麼亂,餘老弟怎麼到這裡來了。”
餘睿指了指身後的大長龍, 從容道:“昨晚聽說打仗, 我來幫忙發放救濟糧和藥品。”
段明沣順著指引往前一看, 安撫難民的人群中,的確有不少愛國人士。他二人雖然跟餘睿算不上相熟,但也知道餘睿是出了名的熱血青年, 猶豫了一下,勸道:“這裡臨近交戰區,隨時可能會被攻陷, 消息又全部封鎖了, 暫送不出去,若是救濟糧發放得差不多了, 餘老弟還是就早些回安全區域吧, 免得餘校長他們擔心。”
餘睿笑了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眼看救濟糧發完了, 這就要回去了。此處太危險了, 段大哥和段二哥也早些回法租界。”
等他們走了,餘睿先是混在人群裡回到街區,接著又趁亂走到那片店鋪, 最後徑直上了樓道:“車上隻有段氏兄弟,但後面有輛車一直尾隨他們,車上的人約有十來個,我看著像段家的家僕,段明沣手上的確有張建築圖,光憑這一點我也判斷不出他們的來意。”
瑞德露出頭痛的表情道:“如今四幫人馬在找金條,敵寇、南京伍如海、政府、還有各組織,無論哪一幫人都不會明晃晃將建築圖拿在手裡,可若是沒有依仗,段家絕不敢單槍匹馬來找金條,我懷疑政府有人泄了密,不知為何此事傳到了段氏兄弟耳裡。他們如此沒有成算,既不像給敵寇賣命,也不像伍如海手下的人馬,照我看,會不會跟政府的人有什麼關聯?”
賀雲欽聽到“政府泄密”這幾個字,早蹙了蹙眉,老半天沒接話。
剛才已讓餘睿提醒段氏兄弟,此時撤走還來得及,硬要淌這灘渾水,任誰也攔不住。
至於是誰泄密誰橫生枝節,回家一查便知。
他看向另外一個同伴道:“仍打不通電話?”
那人搖頭:“北區和東區現在是敵寇進軍滬上軍防的基地,線路早被震斷了,暫撥不通。”
瑞德道:“法租界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公共租界其他區域早前就找過了,偌大一片租界隻剩蘇州河以北未找,這地方臨近戰場,動起來委實太麻煩,我懷疑其他幾派人馬都已經到附近了,隻是目前豆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餘睿起身看向窗外道:“還有大批難民往公共租界湧,少說有三十萬,等這些老百姓全湧進來,大部分建築物都會塞滿人。如果伍如海的人馬第一個找到金條藏身之所還好說,這人雖然跟敵寇勾結,但既要名聲又要牟利,不敢直接將刀鋒對準老百姓。可要是敵寇搶先弄明白具體方位就麻煩了,他們根本不會顧及這些人的死活,會直接動用彈藥來找尋地下的金條。”
賀雲欽笑了笑:“第二點可能性低,別忘了公共租界目前是英美使館的天下,若敵寇真以這種明目張膽的方式找到了金條,如何將金條運到敵軍戰場?恐怕還未駛出租界大門就會被扣下。所以無論哪派人馬,就算再急也隻能以隱秘的方式找尋金條。”
餘睿眉心擰成個疙瘩,這的確是個通天的難題,首先要避過其他人馬的耳目找到金條,其次要確保能運到己方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