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揉了揉額頭起身,晃晃悠悠朝我走來。
「素雪,可是你回來了?」
我如鲠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下意識地後退,一不小心絆到了桌子,杯壺碎了一地,桌上那幅畫也漸漸展開。
畫中有個站在白雪矮梅下的紅衣女子,細看竟與我有幾分相似。
不,更應該說是我與她有幾分相似。
所以,李玄一直把我當做了這個叫素雪的姑娘?
從茫然困惑到難堪窘澀,隻肖片刻。
他朝我走來,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猛地後退,右手不小心撐在了一地碎屑中,火辣辣的疼。
我的眼淚忍不住洶湧溢出,視線裡一片模糊。
他好似清醒了幾分,難耐地揉了揉頭,低聲道:「桃兒?你怎麼在這?」
聽到自己名字,我心裡的委屈瞬間湧上心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一定是手心太疼了。
可為什麼連呼進身體的氣都像一把把刀子,剜得我胸口疼得喘不過氣?
李玄走到我身旁想要將我拉起來。
「不要碰我!」
我下意識呼聲,李玄眼裡一片驚愕,好似怎麼也想不到平日裡的乖巧的人會忤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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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我自己也震驚了,咬緊牙關起身,艱澀道:「陛下喝多了,嫔妾先行告退。」
我怕再從他嘴裡說出什麼更難以接受的話,不等他回應徑直跑出了金鑾殿。
幽長的宮道好似沒有盡頭,不知走到了哪兒,我摔在了地上,任由雨水打湿我的衣裳,我忍不住地哭。
難道這近半年以來的恩寵都是借著那位「素雪」的光?
這一刻我好像明白了貴妃娘娘說的話,糊塗要比清醒來得更加自在。
「貴人?」
我順著那道聲音抬起頭,賀崢正撐著一把傘蹲在我身前。
他眼中閃過一絲驚愕:「你的手?」
這副狼狽的模樣被他人看見,將我僅剩的一絲尊嚴剝光。
我將手伸進袖子,垂著腦袋低低地搖頭。
他抿著唇沒說話,從懷裡拿出一瓶傷藥,與傘一同遞到我身前。
我不明地看向他。
「多謝那日貴人送的水。」
我鼻頭又是一酸,眼眶也酸。
這人啊,在最委屈的時候被人給予一絲好意都會感激涕零。
「快入秋了,貴人趕緊回去吧。」
我想開口道謝,可幹澀的嗓子發不出一個音節。
最終低下頭,接過他的傘與藥,腳步虛浮地回了瀾月宮。
11.
頭一夜的小雨讓我生了一場病,再次醒來時迷迷糊糊聽見殿外的李玄正在同太醫講話。
「陛下,貴人身子骨本就弱,那避子湯藥性再溫和也是寒性的,現下貴人的身子斷不能再服用。」
「朕知曉了,那就先停了,換成滋補的湯藥。」
「是。」
避子湯?難道每日送來的湯藥都是避子湯?
我一陣惡寒,全然不能將摟我在懷中說日後要生一個和我一樣的小公主的李玄,和現在的男人聯想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步履聲傳進殿中。
「桃兒?」
我閉著眼不回應他,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朕知道你醒了,起來喝藥。」
我背對著他:「嫔妾身子不適,想歇息。」
李玄接過阿福手中的湯藥,坐到我身旁。
我感到一隻手在觸碰我的肩膀,打了個顫往裡縮了縮。
「朕不是與你商量,趕緊起來把藥喝了。」
藥?聽見這個字我就想起往日喝的那些酸湯苦水。
那時候覺得是李玄的一片心意,口苦可心卻是甜的,現在想起來就像笑話一般。
「嫔妾的身子嫔妾心裡清楚,不勞陛下費心,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你又在鬧什麼脾氣?是朕平日待你太好讓你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嗎?」
一句「忘記身份」讓我與他的距離拉開,好似平日裡百般將就我的那個李玄並不是他。
我心裡的委屈再也壓抑不住,許是病糊塗了竟敢與他反駁。
我坐起身子與他對視:「那陛下為何待我好?是將我當成那位叫素雪的女子了嗎?」
被我戳破心事,他眼裡閃過一絲不可忽視的隱忍,臉色十分難看。
「你是在質問朕?」
「嫔妾不過是想知道,這半年以來我在陛下身邊究竟扮演著什麼角色。」
李玄冷笑一聲:「長得像她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你不好好利用這副容貌反倒質問朕,愚蠢!」
明知故問得到的答案,但凡心中尚存一絲明清我也不會認為這是我的福氣。
「那那些避子湯呢?也是我的福氣?」
李玄臉色極為難看,那雙不笑極具威嚴的雙眼此刻將「可怕」二字體現得有些刻薄。
我咬著牙不許自己哭出來:「我就算再蠢,也知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樣得來的恩寵我不要。」
啪——
方才還在他手中的藥撒了一地,若非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瓷碗碎裂的聲音會更大。
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顫,看著他的眼神也不似剛剛的無畏。
「呵!」他一臉慍怒,捏住我的下巴,「你是朕的妃嫔,瓦全也好,碎玉也罷,朕給你的一切都是聖恩,容不得你要不要。」
我含淚怒視著他,他輕笑一聲,輕輕替我將淚水擦拭幹淨,在我怨恨的眼神中起身往門外走去。
「伺候好曦貴人,若有差池朕拿你們試問。」
看著他的背影,我氣得險些將肺葉子咳出來,喊道:「我不能決定陛下的聖意,可我能決定自己。」
李玄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口,聞言轉過頭看向我,眼眸中好似淬了冰碴,沉聲道:「你說什麼?」
我無力地扶著床柱,不甘示弱地與他直視:「我說,我不要這樣的恩寵,若是不能決定自己命運,那我便不要這個命運。」
阿福扶住我,搖頭低聲道:「貴人,別說了。」
他渾身散發著冷冽,好似我第一次金鑾殿見到他時,他沉默半晌,轉身離開。
門外傳來他寒徹心扉的聲音。
「曦貴人病了,往後不許踏出瀾月宮一步!」
我輕輕閉上眼,心裡說不出是怎麼滋味。
阿福扶著我,一臉哀愁:「貴人,您為何非要與陛下置氣,陛下還是疼愛您的。」
我竟覺得有些可笑,笑出了聲:「呵呵,疼愛?把我當成另一個女子的疼愛?還是哄著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湯的疼愛?」
「貴人……」
我緊緊抓著床柱,眼淚衝刷著視線,失聲喃喃:「這究竟是福還是禍?」
12.
牆倒眾人推,短短幾日我便嘗盡世間冷暖。
自那日李玄走後,瀾月宮形同虛設,往日殷勤的下人恨不得都要在我頭上踩一腳。
我咳得臉通紅,貴妃娘娘輕輕替我順氣。
「你又是何苦,那幾日他正心煩,你又恰好撞上刀口,就不能服個軟?」
我捂著胸口,搖了搖頭:「我出身卑微卻也有骨氣。」
「竹依窗而弄影,蘭因風而送香。你倒是稀奇,有這麼個死去的人做墊腳石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卻不願。」
「娘娘,若換作是你呢?你會願意嗎?」
我雖出身卑微卻也有骨氣,李玄給的不屬於我。
他從前對我的好讓我時時謹記這是屬於另外一個女子的,若是此也就罷了,可那一份借來的好也不是徹底的。
我不想騙自己他是真心寵愛我,然後喝下那一碗碗剜著心的避子湯。
她苦笑一聲:「我不比你,一切都身不由己。」
說完娘娘深深看了我一眼:「你可知我為何這般喜愛你?」
我搖了搖頭。
她淺淺一笑,好似透過我在看另外一個人。
「你真的,太像素雪了。」
我身子一僵,心中一片森寒:「娘娘也是將我當做她?」
「我對她有愧。」
「所以娘娘將對她的虧欠彌補在我這張與她相似的臉上?」
貴妃娘娘搖了搖頭:「或許一開始是,但後來我發現你與她很不一樣。你身上的純真與活力是我許久不曾見到過的,我很羨慕你。」
「娘娘……」
「或許陛下亦是如此。」
我不解地看向她:「什麼意思?」
「娘娘。」貴妃娘娘的婢女推開了房門,「娘娘,時候不早了,我們……」她抬眸看了我一眼有些為難。
我明白她的意思,現在我是禁足之身,陛下本就不喜愛貴妃,若是沾了我的晦氣指不定日子多難過。
「娘娘,您先回去吧。」
娘娘輕輕拍了拍我的手:「過兩日我再來看你,你好好歇息,若有什麼缺的吩咐人去玉藻宮取。」
我淺淺一笑點了點頭。
13.
夏暑在我被關在瀾月宮時一瞬而過,秋風蕭瑟漸寒涼,幸好有貴妃娘娘送來的被褥。
隻是那場小雨在我身上留下的病根遲遲未好。
李玄之前送我的那盆綠萼梅沒有了婢女精心照料有些枯死的徵兆,我正澆著水時阿福提著食盒踟躇走進房中。
我看著她別扭的樣子問道:「怎麼了?」
阿福眼神躲躲閃閃:「奴婢沒事。」
我瞪了她一眼:「手拿下來!」
阿福咬了咬唇,怯怯望了我一眼,將手拿下。
那張平日裡白皙喜慶的臉頰多了一道掌痕,腫得老高。
「怎麼回事?」
「是、是奴婢不小心摔的。」
我蹙著眉:「我不瞎!」
我牽起她的手:「現在瀾月宮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你還跟著我做什麼?我這還有些值錢的東西,明日你拿去內務府,讓他們替你尋一份好差事吧。」
阿福跪了下來,哭道:「奴婢說實話,娘娘不要趕我走,是奴婢去太醫院求藥才被人欺負,娘娘不要再趕奴婢了。」
我無奈看著她:「現在所有人對我避之不及,你跟著我也是吃苦頭。」
她搖頭:「我走了誰給貴人洗衣打掃?娘娘從前待對我好,我自是要留下來伺候貴人。」
我有些好笑,我本就是婢女出生,這些粗活幹了那麼多年,怎麼可能吃兩頓山珍海味就變成金枝玉葉了。
我嘆了口氣:「起來吧,地上涼。」
阿福擦了把眼淚,替我將飯菜拿了出來,恭恭敬敬給我擺上。
還是清湯寡水,看著實在沒什麼胃口。
阿福見我遲遲不動筷,勸我:「娘娘多少吃一些,不然身子熬不住。」
我望向她:「你也坐下一道吃吧。」
我的飯食都尚且如此,她的怕是更不能入口。
阿福訥訥地看像我,搖了搖頭。
我假意兇巴巴等著她:「不吃就把你趕出去。」
猶豫再三她還是坐了下來,眼睛裡閃著淚花。
森寒的夜晚好像格外難熬,我咳了一夜,阿福急得要衝去太醫院為我求藥。
我倒好,拖著這副「殘軀病體」一邊咳還要一邊安慰她。
許是苦盡甘來,次日一早阿福拿著熬好的藥走進房內。
問是哪來的,她說是在宮殿門口的臺階上看到的。
「你就不怕有人對我投毒?」
她搖了搖頭,說這藥她認識,熬好還喝了一碗,見沒事才敢給我送來。
我有些詫異,想不通這是誰送來的,若是貴妃娘娘她為何不告訴我?
阿福替我吹藥,抬眸看了我一眼:「會不會是陛下?」
許久沒聽見這兩個字,我緊緊揪住被子。
隨後我苦笑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