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李玄所說,他給我一切都是聖恩,也僅僅是聖恩而已。
他若是惦記我,能有無數種方法逼我就範,沒必要如此小心翼翼。
阿福仿佛看出我的心不在焉,扯開話題:「管他是誰呢,反正是好人就對了。」
我笑笑:「嗯,是好人,日後若是遇見是得好好感謝。」
14.
而這「日後」來得很快。
這位「好人」連續送來幾貼藥後就被我抓見了。
夜晚我睡不著,坐在殿門口看月亮,寂靜中聽見宮門口有一陣腳步聲。
我前去查看,發現臺階放著兩貼藥,而送藥的人正準備離開,看見我僵硬轉過身。
我不禁有些詫異,沒想到給我送藥的竟是賀崢。
他也愣了愣,不自然地行了個禮。
「見過貴人。」
「賀、賀將軍?」我訥訥搖了搖頭,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他輕咳兩聲:「是卑職冒犯了,還請貴人恕罪。」
我趕忙擺手:「不不不,是我多謝賀將軍才對,謝謝你給我送的藥。」
我走過去,疑問道:「賀將軍怎麼會給我送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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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頭輕輕看了我一眼:「那日路過太醫院見貴人的婢女求藥被趕出來,所以自作主張給您送來了。」
我看著他,有些語塞:「別人避我如蛇蠍,賀將軍為何……」
他一臉認真道:「為了感謝娘娘那碗水。」
這理由讓我有些想笑。
可真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了。
原本我隻是想用一碗水還他扶我之恩,卻沒想越欠越多了,那日的雨傘到傷寒藥……
「不過是舉手之勞,將軍不必掛在心上。」
他低笑:「宮中鮮少有娘娘這樣心地善良之人了。」
我莞爾:「我倒覺得宮中好人挺多。」
貴妃娘娘算一個,賀崢也算一個。
他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退後了兩步:「卑職還在值班,先行告退了。」
「將軍慢走。」
賀崢走後,我看向臺階上的藥,或許好人真的會有好報吧。
15.
第三日賀崢果不其然又來了。
我正坐在院子裡借著月光繡花,門外又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我放下手中的針線將門打開。
賀崢正彎著腰在我門檻上放了許多炭火,看見我他也是一愣,訥訥行了個禮。
「貴人。」
「將軍不必多禮。」
他低下頭:「是微臣動靜太大驚擾了貴人。」
我看著那一筐銀絲炭,無奈笑道:「是我警惕了些,無關你的事。這兒沒有旁人,我也是有名無實的貴人,你不用做這些虛禮。」
倒不是我耳力多好,如今的瀾月宮門庭冷清,就連宮人都不願路過我這兒沾了晦氣,所以我對這微乎其微的腳步敏感些也很正常。
他望了眼我身後:「秋深露重,娘娘少飲酒,早些回屋歇息吧。」
我拿著針線笑笑:「外面月光好,看得仔細些。」
我斷然不會說是瀾月宮燭火快沒了,一個妃嫔混成我這樣太掉面子了。
見他不說話我又道:「這是我之前釀的桃花酒,剛開壇的,將軍要不要嘗嘗?」
許是太無聊,見到個人就想聊聊天。
賀崢沒說話,許是掙扎了半晌,還是進了院子坐到我對面。
我替他倒了杯酒:「嘗嘗。」
他接過酒一飲而盡,還不忘誇獎一番:「醇香甘甜,回味悠長,是佳釀。」
我失笑:「我也是第一次瞎釀的,你不用硬誇。」
他沒再說話。
我看了看月亮,感嘆:「將軍,你經常出宮嗎?」
他疑惑看著我:「在下每日都回府,娘娘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嗎?」
我搖了搖頭:「我是想問宮外的月亮是什麼樣的。」
入宮快一年,我竟有些忘記了。
在這皇宮裡我就像井底之蛙,隻能看見被這四四方方宮牆籠罩住的一方小天地。
「貴人說笑了,宮內宮外都是一個月亮,無甚不同。」
「是嗎?」我握著酒杯,微微趴在桌子上。
賀崢看著我,片刻後問道:「貴人是想家了嗎?」
我無奈笑著搖了搖頭:「我沒有家。」
他沉默不語,我想他是在思考怎麼安慰我。
我喝了一杯酒,眼神有些迷離,無聊了好些天竟拉著他聊了起來。
「小時候家鄉鬧災荒,阿爹死後娘便帶著我和小妹去投靠了舅舅,可沒過多久娘也不在了,舅舅家並不富裕,家中還有好幾口人等著吃飯,所以舅母很不喜歡我和小妹。十歲那年舅母要將我賣去換錢,我想我要是去了大戶人家做丫鬟,就有錢寄給小妹了。當時好多人家看我瘦不願意買我,管事就想將我十兩錢賣進勾欄瓦舍,幸好遇見王爺將我買下。我很感激王爺,發誓要給他當牛做馬,所以他要將我送入宮中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賀崢靜靜聽著我的話一言不發。
我抬起頭看了他兩眼,帶著歉意笑道:「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你已經是陛下的貴人。」
我指了指一地秋葉,幽幽嘆氣:「你見過我這樣的貴人?」
他沉默片刻道:「陛下隻是一時氣惱,不會忘記貴人的。」
我失笑:「罷了,這樣也挺好的。」
頓了頓我又道:「謝謝你。」
他帶著一絲不解望著我。
我淺笑:「謝謝你聽我訴苦,還有那一筐炭。」
雪中送炭也不過如此了。
16.
凜冬已至,許是宮人覺著我這個廢妃已經掀不起什麼風浪,已經沒人再看顧,這倒是方便了貴妃娘娘三天兩頭來看我。
阿福給我們沏著賀崢送來的毛尖,燒著賀崢送來的炭火,我和娘娘聊得不亦樂乎。
我看著開來透氣的窗外飛過幾隻麻雀,笑不出來了,神色恹恹讓阿福關了窗戶。
貴妃娘娘瞥了一眼,拿起茶杯吹了吹:「怎的又不開心了?」
我撐著臉嘟囔:「都說皇宮千萬般的好,可就連雀兒都不願待在這兒,當真是好的嗎?」
貴妃娘娘淺笑一聲:「麻雀雖小卻也五髒俱全,既是活物又怎會甘願困在牢籠之中。」
我恍了恍神,落寞低聲道:「你說得對,什麼都不懂才是最幸運的,如今我的一生一眼便望到頭了,還不如幾隻雀兒來得自在。」
江漪蓮喝了口新上貢的毛尖,望了望炭盆裡的銀絲碳,輕輕扯了扯嘴角:「你當真看明白了?」
我垂眼看地想也沒想回應她:「嗯,明白了。」
她無奈搖頭笑了笑,不再說話。
貴妃娘娘走後我又拿起快繡好的護膝,仔仔細細收針。
賀崢這幾個月來三天兩頭往我這跑,每回都帶著東西,一開始我硬塞著瀾月宮那些還值些錢的物件兒給他,到後來瀾月宮變得「家徒四壁」,我實在沒辦法,隻能另尋它法。
我想,李玄脾氣那麼壞,賀崢又在他手下做事,那雙膝蓋定是少不了苦頭,我倒不如給賀崢做副護膝好了。
腦中晃過那個人的身影,我失神了片刻,拿針的手不小心刺破了食指。
我倒吸一口涼氣,阿福趕忙替我用帕子包裹。
我抽回手將冒血的指腹含入嘴中,口中的溫熱加重了那一絲原本微不可查的痛覺。
我心裡忍不住一揪,自那日起我與李玄五月未曾相見,就連他的隻言片語也不曾聽起。
惶恐的情緒在我心中增倍放大,我已然覺得自己是蓮池中的荷花,終日被高嵩的宮牆籠罩,不見天日。
我多麼希望李玄還能憶起我,然後憎惡說一句——「桃溪不得聖意,逐出宮永不得回。」
唉,不過是想想罷了。
還是拿起針線趁著天亮趕緊做完這副護膝吧。
果不其然,隔了幾天沒來的賀崢又背著一籮筐的炭過來了。
我抬著下巴笑笑:「賀大哥,我就知道你今日會過來,晚膳做了雞蛋炒韭菜,留下來吃個飯吧。」
賀崢放下籮筐笑道:「好啊。」
我和賀崢變得這麼熟說來話長,總而言之,他幫了我很多忙,我過意不去叫他一聲「哥」。
一碟韭菜雞蛋,一碟炒白菜,賀崢吃得津津有味,我拿出繡品遞給他。
他放下碗筷:「還和之前一樣的價格嗎?」
我點了點頭,又從最下面拿出那副護膝遞給他。
他愣了愣,沒反應過來。
「愣著幹嘛?拿著呀。」
「這,是給我的?」
我點了點頭,頗為不好意思:「你幫了我許多,如今我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想著你在御前當差,經常跪啊拜啊的,這副護膝全當我一點小心意。」
他怔怔接過,眼神帶著一片錯愕,而後望著我笑道:「多謝。」
我抿唇笑笑:「你喜歡就好,要是不合適你再拿來給我改。」
他趕忙點頭,和我小時候村裡二愣子似的笑笑:「合適的,合適的。」
我失笑一聲,又與他闲扯家常,問得最多的便是宮外變化如何,去年說修的城河可動工了,城西那家老字號的包子鋪可還開著……
賀崢坐在我身旁一一回應:「外面都挺好,臨近年關城東更熱鬧,有機會你——」
說到這他停下了,我知道他是有口無心,笑笑打破沉寂:「說來我對外面過年沒多大興趣的,小時候家裡窮沒錢去,後來進了王府又沒闲暇去,這麼些年都已經習慣了。」
正所謂沒見識過便不會抱著多大的期待,我勉強笑笑,可我不知我這副模樣將「此地無銀三百兩」詮釋得淋漓盡致。
他閉唇不語,好似是為了剛剛那句無心的話在自責,我倆最終不歡而散。
唉……
17.
許是年關將至,賀崢替我賣的繡品得了不少銀子,他給我送來時手中還拿了個油紙包裹的物什。
我驚奇地看著,他笑笑替我拆開了油紙。
一串圓滾滾紅豔豔的糖葫蘆顯在我眼前。
我欣喜地看著那串可愛誘人的紅球球,一時間竟有些無從下手。
賀崢笑笑遞給我:「嘗嘗。」
突然感覺鼻頭一酸,我接過糖葫蘆有些舍不得下口了。
我曾和賀崢說過,小ťŭ²時候過節與田嬤嬤出去採買都會看見路邊小販在吆喝,我看著那些鮮豔的小果兒,便會在腦中思考它是什麼味兒。
甜的,鹹的,酸的,辣的……
可直至後來長大也沒能嘗嘗是什麼味兒,於是對它的執念也就小了。
賀崢用帕子替我擦了擦眼淚,輕聲道:「哭什麼?若你喜歡我便常常給你買。」
我訥訥抬起頭看著他,他那張俊朗的面容離我隻有一尺多,我連他眉毛的紋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剎那間氣氛變得微妙起來,我不自在退後了兩步,瞥開眼。
他還拿著帕子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而後緩緩收回,輕咳了兩聲。
我垂著頭低聲道:「謝謝你,賀大哥。」
他微乎其微笑了一聲,我沒撲捉到是怎樣的情緒,他又道:「我不過是盡我所能罷了,快吃吧,一會兒糖該化了。」
我笑笑,輕輕咬了一口,用舌尖細細品嘗。
甜的,酸的,說不上有多好吃,比不上貴妃娘娘宮中的點心,我卻吃得小口小口,生怕太快吃完這來之不易的糖果。
我和賀崢坐在走廊上,數著他遞過來的錢袋。
足足五兩銀子,要比平日番出一倍來。
我眯著眼看看月亮,聲音都帶著一股愜意:「過年時我就可以加一隻燒雞,賀大哥,你要不要來我這兒吃飯?」
賀崢是賀將軍獨子,自賀將軍亡故他便是隻身一人,也正因如此,我覺得我倆該是同病相憐,所以與他十分親近。
賀崢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年夜有宮宴,後宮妃嫔,皆不可缺席。」
我沒想到這茬,銀子捏在手中突然也不是那麼令人開心了。
18.
宮宴那日,貴妃娘娘怕我不自在,特地饒了路來瀾月宮尋我一道去。
路過御花園我情不自禁看向牆角那幾顆梅花,去年的今天李玄在這兒給我折了幾支花,還送了我一盆綠萼梅。
現在的綠萼梅沒了精心照料已經枯死,掐指一算我也入宮一年零三個月了。
貴妃娘娘見我停下腳步問道:「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沒說話。
到了同盛殿我的肚子竟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真不是我沒出息,而是這半年來我都沒見過那麼豐盛的飯菜。
貴妃娘娘捂嘴笑看我,我頗為不好意思。
今年妃嫔席座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依舊隻有我和貴妃娘娘兩人。
李玄進來時,我幾乎連頭都不敢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