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韓茵唯一一次在陸懷砚臉上看到那樣的神色。
本以為會讓陸進宗後悔的那個落雪日,後來成了韓茵此生最後悔的一日。
那一夜的雪啊,落滿了她的阿砚的肩頭。
她總想往南邊去,何嘗不是為了逃開那年復一年的落雪日?
陸懷砚回來得及時,韓茵被搶救了回來。
之後花了一年的時間養病,又花了一年的時間離婚。
離開北城時,陸懷砚就站在車外,同她說:“不必顧慮我,母親想去哪便去哪,我更想要一個自私但快樂的母親。”
他從不曾怪過她。
韓茵放下衣袖,遮住那道猙獰的舊疤,給陸懷砚發了條微信:【阿砚,要不媽媽在寒山寺再多住一段時日?】
英國那邊剛過凌晨兩點,陸懷砚還未睡,瞥見韓茵的消息,直接便回撥了個電話。
韓茵邊嘆氣邊接起:“怎麼還沒睡?”
“醒來喝點水,”陸懷砚面無波瀾地扯著謊,邊劃著電腦屏幕邊淡淡問,“怎麼忽然改主意了?您前幾日不還說要去更暖和些的地方麼?”
韓茵張了張唇,斟酌著道:“你往後幾年不是要經常來桐城嗎?我留在桐城,你來看我也方便些,媽媽也能好好陪陪你。”
陸懷砚眸光微頓,忖度兩秒便闔起電腦,摘了眼鏡,淡淡道:“今天誰來找過您了?祖父還是舅舅?”
若是聲音有溫度,他此刻的聲音比起剛剛大抵是要低個一兩度。
韓茵笑道:“都不是,你聽聽你提起你祖父和舅舅的語氣,難怪瑟瑟說她不敢同你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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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懷砚聞言便抬了抬眼,盯著前頭酒櫃上剛從拍賣場拍下的手提箱,不動聲色地問著:“她今兒來陪您喝茶了?怎麼,她說她怕我?”
“瑟瑟怎會這樣說?”韓茵感嘆道,“但你也不想想你整日冷得跟沒了七情六欲一樣,哪個小姑娘不怕你?”
七情六欲?
陸懷砚挑眉,無聲地笑了:“她覺得我沒有七情六欲?”
韓茵:“不僅她覺得,我也這麼覺得。”
“您要是怕我沒了七情六欲才想要留在桐城,那便不必了。”陸懷砚的聲嗓裡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玩味,“我最近恰好遇見位能讓我有七情六欲的人。”
韓茵怔了怔,一時還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忙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有喜歡的人了?誰?”
陸懷砚提唇笑笑:“不是您說我今年會紅鸞星動的麼?你就當是那顆紅鸞星出現了,至於是誰,等以後八字裡有一撇了,我再同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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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茵同陸懷砚的這通電話還未結束,江瑟便已下了山,回到停車場。
桐城的冬天與北城截然不同。
與北城幹冽的寒冷不一樣,這裡的空氣始終纏繞著一股沉甸甸的湿氣。風吹來時,那股子湿冷直往骨縫裡鑽,冷得人打哆嗦。
難怪韓姨想往更暖和的地方去。
落下車窗,江瑟伸手接住從半空中墜落的雪花,直到青白的手指被凍得失去知覺,才收回手。
餘光瞥見放在副駕上的畫冊,她抿了抿唇,起車離去。
何苗說張玥今天會來旗袍店,江瑟直接將車開去錦繡巷。
料想是從何苗那聽說了她會來,江瑟到的時候,張玥正坐在櫃臺後,低頭翻著布冊。
鋪子裡就她一個人,整個外間靜得連布冊翻動的聲音都聽不見。
唯一一點動靜,還是江瑟抖雪收傘帶來的聲響。
張玥沒什麼表情地抬起眼,“小苗說你挑好花案了。”
江瑟微笑著頷首,將傘支在鋪子外,走進去,卷開手裡的畫紙,說:“張老板聽說過無足鳥嗎?”
她指著畫紙上的鳥,“就這種,這是我要的鳥。”
聽見無足鳥三個字,張玥臉色“唰”一下變白。
目光如外面的雪花一般,緩緩垂落,望著紙上那隻無足鳥的後半截。
烏黑纖長的尾,一片羽朝上,一片羽朝下。
“抱歉,這種鳥我沒從沒在旗袍上繡過,江小姐還是另請高就吧。”
“沒在旗袍上繡過,那就是在別的地方繡過?”江瑟望著她,歪了歪頭,溫聲問道,“比方說,一張被人珍藏的手帕?”
張玥用力地抿著唇,蒼白的唇因著翻湧的情緒而輕輕顫抖。
她閉了閉眼,倏忽間想起那男人離去時說過的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認識我。張玥,你從來都不認識我,記住了嗎?】
好半晌,她才抬起頭,定定望著江瑟,啞著聲說:“你不喜歡旗袍,你來‘張繡’也不是為了做旗袍。你究竟為了什麼而來?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對你來說,又有什麼可圖?”
她唇角牽起一絲悽愴的笑,這笑容,叫她木呆呆的臉多了絲人氣。
再不像一個行屍走肉的人了。
將旗袍帶回去的第二日,餘詩英一面誇著張玥的手藝,一面不解她為何要在一條沒什麼人流量的廢舊老街開店。
今日之前,江瑟還不敢確定。
今日之後,她終於可以確定了。
張玥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
那男人在擦去她臉上的血跡時,曾經低不可聞地說了聲“對不起”。
說完這句“對不起”之後,他還說了一句話,那話他壓得極低,低得如同遙遠山林裡的蟲吟。
江瑟在黑暗裡,用無數手段一遍遍回到那一夜,才終於拼湊出那句話:
【有人在等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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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這場初雪來勢洶洶,不過半日的光景,便將錦繡巷侵染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何苗提著兩杯熱奶茶,隔著幾米遠便認出了江瑟的背影。
倒不是她眼力好,而是江瑟的氣質太獨特了,不僅氣質,就連模樣也是格外受老天偏愛的。用時興的話說,那就是張美輪美奂的建模臉,皮相骨相皆是最上乘。
何苗到這會都記得江瑟出現在錦繡巷的場景。
雪膚烏發,五官精致,骨骼纖細修長,脖頸如天鵝頸一般,抬眸笑看她時,儼然是從江南煙雨裡走出來的仕女。
尋常人對長相漂亮的人總是格外喜歡的,何苗也不例外。
人還未進店裡,便熱情打起招呼來:“江小姐來了!”
她也沒察覺到鋪子裡那近乎凝滯的氣氛,進門後便笑著道:“今天簡直要凍死人了,師父和江小姐要喝奶茶嗎?我剛買回來的,還熱乎著呢!”
張玥沒吱聲。
江瑟倒是笑了下,平靜道:“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說完,她低頭收著櫃臺上的畫紙,邊對張玥說:“我知道你在等誰,也知道他在哪裡。你要是想知道他的消息,就同我聯系,小苗那裡有我的電話。”
張玥眼珠子微微一動,漆黑的眸閃過些什麼。
但她沒有接話,始終沉默著。
江瑟同何苗道了聲再見便出了旗袍店。
張玥十分沉得住氣,江瑟等了整整一個星期,都沒等來她的電話。
地上的雪積了半尺高,十二月馬上要來了。
十一月的最後一日,桐城市政府正式對外公布即將啟動的影視城項目以及含括錦繡巷在內的舊城改造計劃。
江瑟在電視裡看到了陸懷砚。
不斷閃爍的鎂光燈下,男人西裝革履,鋒利凜冽的五官因著一副金絲眼鏡淡去了泰半銳氣。
然而當他漆黑的眼看向攝像頭時,江瑟依舊能從那雙眸子裡看到獨屬於他的充滿侵略性的野心。
新聞發布會開到末尾,江瑟意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望著手機屏幕上那串陌生的電話號碼,她拿起遙控,將電視靜音,接著才不慌不忙地接起:“張老板。”
那頭沉默了許久,之後才緩緩傳來一道清冷的仿佛毫無生氣的聲音。
“江小姐,如果你能替我守住旗袍店,那麼你想要的那件旗袍,我替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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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發布會結束後,韓家做東在君越辦了幾席慶功宴。
陸氏是影視城開發和舊城改造項目最核心的投資方,陸懷砚自然得就宴。
他對這樣的場合慣來是遊刃有餘,一晚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等回到頂層套房時,已經快凌晨三點。
暮色蒼茫,雪下的靜謐而盛大。
陸懷砚邊松著領帶,邊推開玻璃門,到陽臺抽了根煙。
人到了桐城,他似乎格外容易犯煙癮,明明他對抽煙這事兒也沒多喜歡。
他對自己一貫了解,自然猜到點緣由。
一根煙抽完,陸懷砚給始作俑者發了條信息:【曹亮的事兒有後續了,想知道麼?】
原以為對方這會應當是睡下了,誰知手機屏幕剛暗下又立即亮起。
一條新短信進來:【他被曹家送走了?】
陸懷砚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幾秒,笑了。
一個電話打過去,那邊沒一會便接起,他從兜裡摸出煙盒,邊問著:“怎麼沒睡?”
男人的聲嗓在煙酒裡浸過,比往常要沉啞些,順著電流過來時,有種撓耳朵的痒。
電腦屏幕還停留在搜索頁面,正是陸氏集團的官網,他下午在發布會上的照片已經上傳在主頁。
江瑟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半真半假地說:“下午睡太久了。”
“睡不著?”陸懷砚锨開煙盒的手一頓,“我在歐洲給你帶了禮物,想不想看?”
伴手禮的事江瑟從韓茵那裡聽說過。
那會韓茵還特地問她有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要陸懷砚從歐洲帶回來。
江瑟自然是說沒有,但即便她說沒有,陸懷砚也會給她帶禮物。
這樣的伴手禮隻是一種社交禮儀,隻不過挑在這個時間點送,到底是變了點味兒。
江瑟盯著電腦屏幕裡那張英俊冷峻的臉,思緒無端蔓延。
是潮湿雨夜裡他扣著她手腕問她:“感受到了麼?你全身上下都在抗拒我。”
是他站在玻璃長廊的夜色裡,低頭抽煙時看她的眼神。
是下午時張玥給她打來的那通電話。
也是筆觸遊走在畫紙時,勾勒而出的沒有腳的長尾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