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炎熱夏季,他的純白T恤冒了點汗,透出淺淺淡淡的膚色。


  他和店員說:“愛爾蘭咖啡。”


  愛爾蘭咖啡呀,須得是熱的,李明瀾笑著跟他打招呼:“Hi。”


  少年掃過來輕輕的一眼,仿佛半秒都不停留。


  她指了指自己:“我們見過,在剛才的教室外面。”


  少年瀏覽著服務臺上的咖啡品種。


  李明瀾把優惠券夾在現金裡,遞給店員:“加一杯冰摩卡。”


  店員微笑著接過優惠券:“二位是一起的嗎?”


  少年搖頭。


  李明瀾對著他笑:“我請你的,“她之所以請客,隻是為了用掉這一張優惠券。


  少年又要開口。


  李明瀾搶先一步:“不用謝。”


  少年不答。


  她笑:“對了,我也是美術班的學生,我叫李明瀾。”


  少年對服務員說:“愛爾蘭咖啡,結賬。”


  調子很冷,是冰塊在玻璃杯滾動時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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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明瀾在美術班上了兩堂理論課。


  到了第三堂課,美術老師笑著說:“今天我們就從基礎的幾何體開始動筆。”


  教室的光線恰恰正好,李明瀾把畫架擺在窗邊。


  畫板方正,紙張細膩。


  她買的是業內認定一流的繪畫工具,可等她削完鉛筆的木皮,執起畫筆,心裡卻一陣煩躁,無法心平氣和。


  從前她以為自己並不熱衷繪畫,此刻才知道是厭煩著。


  那天聽哥哥說起她的天份,她心存僥幸,也許她真的天賦驚人。


  然而,幻想而已。


  畫不了就畫不了吧,她就是這麼順其自然的。


  有李旭彬這一層的關系,美術老師格外關照她,過了十來分鍾,他見她的畫上一片空白,詢問:“李明瀾,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問題?”


  李明瀾微笑:“老師,不好意思,這幾天我手腕疼,暫時沒有辦法畫了。”


  美術老師和善地說:“沒關系,身體才是本錢,緩幾天吧,開始的幾堂課是打基礎,對了,你哥說你的美術底子很不錯,加油。”


  “謝謝老師。”


  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個暑假。


  八月初,很突然的,李爺爺心口吃疼,被送進了醫院。


  李明瀾趕過去。


  老人家鼻子上插著吸氧管,氣息比較微弱:“你正在跟一個美術老師上課?”


  “是啊。”李明瀾握住他枯瘦的手,“爺爺,你別擔心我了,好好養身子。”


  “我早說……我們家明瀾……”李爺爺講話斷斷續續,“你小小年紀,畫畫無師自通,這……是一條出路。”


  她連連點頭。


  “你給我講……講你在美術課上……學了……什麼?我聽……”李爺爺越說越慢,到了最後隻是嘴皮子在動。


  李明瀾貼得很近,才聽清他的話:“畫畫是靠練,你很久沒練了……畫一張,給爺爺瞧一瞧,我見著了,上手術臺都安心些。”這語氣像在交代遺言。


  “我……”李明瀾本想實話實說,自己沒有繪畫的本事,但是喉嚨梗住,再開口時換了一個堅定的字,“好。”


  待李爺爺睡著了,她回頭再望,手指發麻。


  她想讓爺爺安心治病。


  越是著急,越是無力,她逼著自己握筆,手在抖動,筆尖顫顫,跟畫紙接觸時發出啞啞的聲響。


  紙上一塌糊塗。


  她很久沒有畫畫,哪怕不是因為對繪畫有抵觸,她也沒有辦法在短時間裡一鳴驚人。


  *


  這天下課,李明瀾又是沮喪,上了公車。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她向外張望。


  路邊榕樹下坐了一個少年,曲著膝蓋,凳子不高,他的背彎了彎。


  再次見面,她承認這是得天獨厚的一張臉,俊俏非凡。


  他又低著頭玩手機。


  李明瀾在前方車站下車,往回奔跑,停在少年的面前。


  他的遊戲界面果然是貪吃蛇。


  他的面前擺了一個半米高的畫板,板子上夾了幾張白紙,最上面的那一張畫著一個人頭像。


  不是寫實畫風,極其考驗畫師的觀察力,但是如果抓住五官特點,哪怕是誇張的線條都能十分逼真。


  可見畫畫的人功底很強。


  一個念頭在李明瀾的心裡萌生,她衝他說:“Hi。”


  顯然,少年認出了她,他的眼神和在咖啡店時一樣冷漠。


  她問:“咖啡好喝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少年聽明白了:“還行。”


  她露齒一笑:“不用謝。”


  誰謝她了?他收起手機,又收起畫板,大有一走了之的意思。


  時間緊急,李明瀾說:“我能不能和你談一筆生意?”


  少年站起來,合上折疊凳。


  “我五百塊買你一幅畫。”她說,“我是美術班的學生,但是我沒有美術基礎,學得特別辛苦。”


  她辛苦,與他何幹?他就要走。


  她擋住他的去路,雙手合十:“拜託,拜託,我爺爺生病了,他想要看一看我的畫,我不能拿著破爛作品去刺激老人家,請你幫我畫一幅,五百元,不開玩笑。”


  少年微微垂眼,長睫毛如扇子一樣扇下來:“老人知道你坑蒙拐騙,豈不是更刺激?”


  她卻說:“這哪是坑蒙拐騙,這叫善意的謊言。”


  少年徑自向前走。


  突如其來的口哨聲穿過街道,和樹上的鳥啼遙相呼應。


  交通燈下站了幾個人,年輕著,一個個吊兒郎當,剛才的口哨是其中兩三人的合聲。


  為首的那個穿一件夏威夷風的花襯衫,配一條半筒褲子,雖是高中生的模樣,他卻叼著煙,正吞雲吐霧:“李明瀾,你在這裡做什麼?”


  “真巧啊,我隨便走走。”李明瀾笑。


  公車到站,停下,開門。


  少年趁著李明瀾和花襯衫說話之際,身形一閃,上了公車……


  *


  第二天,李明瀾又去了那一棵榕樹下。


  天很熱,她光是這麼站著,滿臉滿身地冒汗。


  對面的冰室一開門,她就進去了,買了杯冒著冷氣的飲料,咕嚕嚕灌了一大口。


  畫畫的攤檔,可以擺在這座城市的任一角落,她不知道少年會不會再來?


  冰室玻璃門貼了彩筆繪畫的飲料廣告,她望過去,隻見一行一行反轉的字,漸漸的,她有了困意,把臉貼到冷飲的玻璃瓶,把自己凍個舒爽。


  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再睜開眼。


  透過清亮的玻璃,她見到對面榕樹下的人影。


  她立即衝出去。


  這一個背著畫架的人不是少年。


  而是一個老人,他放好折疊凳,落座的動作比較遲緩,一坐下,他立即伸直右腿,抖幾下,這才慢慢地放下畫板。


  “老爺爺。”李明瀾的笑比朝陽都燦爛。


  老人發色幾乎全白,禿了半個腦袋,亮堂堂的,朝陽從左邊打過來,把他照得滿面通紅:“小姑娘,早上好啊。”


  “老爺爺,你天天來這裡畫畫嗎?”


  “不一定,小姑娘有什麼事嗎?”


  李明瀾又把自己的情況講了一遍:“我想如果老人家能開心,病情也能更快地好轉。”


  “原來如此,那得幫忙。”老人扶住右膝蓋,想要站起來,一時無力,他就坐著,“生意都是我外孫關照著,一會兒他來了,我告訴他,這個忙一定要幫。”


  李明瀾喜出望外:“謝謝老爺爺。”


  老人又問:“你要畫什麼畫呢?或者拍個照片兒,或者描述一下。”


  照片就不必了,隻是基礎的美術課,她從書包裡拿出紙和筆,隨隨便便畫了幾筆:“就幾個簡單的幾何體,圓柱,方形。”


  老人家接過她的畫,眯眯眼睛,笑著說:“沒問題,等我外孫來了……”


  人不就來了嗎?


  少年又是穿著一件白T恤。


  李明瀾這時注意到,他的T恤和面前這位老人的這件,應該是親子裝。


  他將要到榕樹下。


  她用雙手捧住飽滿的臉頰,還好,汗水幹了,不算狼狽:“Hi,真巧啊,我們又見面了。”


  當著老人的面,他沒有了冷言冷語。


  她趁勝追擊:“昨天我盤算過了,我還有一千的壓歲錢,全壓在你的身上,怎麼樣?”


  少年抬頭向上望。


  她跟著看過去。


  萬裡無雲,青藍一片。


  幾個經過的路人也向上望,誰也不知道大家到底在望什麼。


  老人喊:“說話啊。”


  少年問:“多少錢?”


  李明瀾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千。”


  “成交。”


  老人擠眉弄眼,把大大的一雙眼睛擠得一邊大一邊小,似是不滿外孫坐地起價的行為。


  千金難買爺爺高興,李明瀾覺得很值,“就這麼說定了,我叫李明瀾。”


  少年在咖啡廳裡聽過了。


  李明瀾:“你呢?”


  他半晌不說話。


  老人開口:“他啊——”


  少年攔截老人的話:“什麼時候要?”


  “我下午五點左右過來,就畫一個圓柱,一個方形,擺放的位置隨便吧。”李明瀾卸下背包的肩帶,“要不要我先付定金,不過,我現在身上隻有兩百塊。”


  “沒關系。”老人終於站起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謝謝。”李明瀾深深地鞠躬。


  老人哈哈一笑:“小姑娘真是有禮貌。”


  少年隻是向上望,望著綠葉,望著藍天,無語。


  李明瀾蹦蹦跳跳地走了。


  老人誇她個性真活潑,再轉向冷淡的外孫:“好歹人家一片孝心,你擺什麼臭臉?”


  孟澤望一眼李明瀾的背影:“不要被她的外表騙了,她自己就是狐朋狗黨的一員。”


  外公充耳不聞,把她畫下的幾筆畫擺來擺去,左看看,右看看:“這個小姑娘的筆觸有點東西啊。”


  *


  李明瀾的如意算盤打得響亮,醫院那邊卻傳來李爺爺緊急手術的消息。


  李家父母,李旭彬和妻子,連腿腳不便的李奶奶都趕了過來。


  李明瀾扶著奶奶,一家人等在手術室之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遲遲沒有手術結束的通知。


  中午,一家人沒什麼胃口,送來的幾份快餐,擱在一旁,由熱變涼。


  直到下午將近五點多,手術結束。


  醫生說:“今天晚上要送ICU觀察。”


  李奶奶握著李明瀾的手,險些撐不住身子。


  李父扶住李奶奶:“媽,我先送你回去,你要早點休息。”


  非探視時間,光在外等著,李奶奶的腿腳受不住,她坐李父的車回去了。


  李明瀾跟著哥哥走。


  直到出了醫院,她都沒有想起來約定的時間,坐上哥哥的車,到了半路,她才“哎呀”一句。


  這時已經是七點多。


  她急急地說:“哥,我要在前面那個路口下車。”


  “去哪兒?”李旭彬問,“現在什麼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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