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呼吸沉在被子裡,待到氧氣耗盡,她做出無比果斷的決定。
這是大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醫院。
掛了號,她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邊上的位置,她時不時抬頭,觀察人來人往,發現自己是這裡最年輕的。
護士喊著叫號。
李明瀾佯裝鎮定。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腳是踩在泥沼裡,一腳塌陷,好不容易才能拔出來。
她坐下,整個人沉入泥沼似的,不得不扶住醫生的辦公桌,她看見自己手背發青的血管。
醫生開了檢查單。
李明瀾又飄著走。
檢查結果,和試紙結果一樣。
女醫生大為震驚:“要不要報警?”
李明瀾沉默,搖頭,出了醫院。
*
這件事不是她一個人能扛得下。
她立即去找孟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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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樓梯的牆有些塗鴉,孟澤說是外公留下的,其中一副是小朋友奔跑嬉鬧的童趣。
她和孟澤,鬧是有的。
李明瀾掂了掂鑰匙,在門前站一會,手指夾住薄博的鑰匙片,第一次,插不進鑰匙孔了。
她拍拍手背,鎮定下來,開鎖。
她每回進來,打開鞋櫃,脫下鞋子,一系列動作流暢自然。
這一天,她慢吞吞的,花一分鍾才換上拖鞋。
孟澤夾著一根煙,拍拍褲子上的煙灰,他靠在陽臺門邊:“手機怎麼關機了?”
李明瀾有點驚醒,拿出手機,按按屏幕,沒反應。
陽臺外沒有猛烈的日光,天上的雲如同浸滿水的棉被,沉甸甸的。
她還是要去那光的下面站著,
孟澤看著:“李明瀾?”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一個星期沒充電了。”笑僵在臉上,她面色白,唇白得發幹。
突然,她的額頭一涼。
孟澤伸手探探她的體溫:“不會又生病吧?”
她的眼珠子滿是惶恐。
他撫撫她的頭發,用額頭撞一下她的額頭:“怎麼傻呆呆的?”
李明瀾藏不住事,何況,孟澤也是肚子孩子的當事人之一。她咬一咬唇,坦白了:“孟澤,我們有孩子了。”
她終於從他的臉上見到能稱之為“情緒”的表情。
他的臉色崩了,與她昨天在鏡中見到的自己一樣,是蒼白。
“李明瀾,今天不是愚人節。”孟澤的尾音有點抖。
這一刻,他和她都隻是孩子。
“我知道不是。”醫院的那張檢查單,被她折得整整齊齊,像一個小小熱水袋發著燙。
她摸出來,動作慢吞吞,想打開檢查單,又合上去,她遞給孟澤。
從李明瀾開口,孟澤知道她沒有騙人,她不會開這麼大的玩笑。
明明白白的報告更是真相。
突如其來,孟澤拿著煙的那隻手跟著抖。他抬起,指尖碰到檢查單,又放下,他最終沒有接。
李明瀾覺得,他盯著檢查單的眼睛,像見到仇人,她不想,是在這一個時刻看到他濃烈的表達。
她的手舉得累,放下,她攥著單子,攥得皺巴巴。
這是她孩子的證明,她仔細將它又折好。
少年和少女是慌張的。
不過,孟澤的決定非常迅速,在這一個年紀,他們承受不起一個孩子的壓力:“李明瀾,對不起,我陪你去醫院,打掉他吧。”
李明瀾不回答,隻看著他。
她的眼神不陌生,不意外,仿佛她早就知道這個答案。
孟澤有不祥的預感,他緊緊抱住她。
她一把推開,因為他的擁抱擠著她手裡的檢查單。
“李明瀾,你聽我說,時間太早,他來的不是時候。”
她後退一步:“你想都不想,就做了這個決定。”
片刻之間,大腦啟動,孟澤的理智回來了。“這和做數學題一樣,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為什麼要猶豫?”
李明瀾不是不懂道理。他們還年輕,他們是學生。她的心七上八下,遲疑不決,始終不敢想去打掉。
他卻一秒都沒有考慮,當下做出殺伐決斷的選擇。
煙絲燃燒,孟澤甩一甩手,煙灰飛濺。
她又後退,把檢查單掩在心口,護住。
孟澤把那支煙狠狠按在煙灰缸裡,手心沁出涼意,湿噠噠的,又是夏天裡的冷汗,他緩和調子:“我陪你去,李明瀾,是我對不起你。”
她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著他:“如果我不去呢?”
“開什麼玩笑。”孟澤試圖和她講道理,“李明瀾,我們剛剛高中畢業,我們有各自的前途。”
她沒有。
前途是他的。
第64章
李明瀾低下頭:“可是,我知道,打掉很痛的。”她的嫂子曾經流產,休養大半年才恢復。
嫂子跟她說,孩子是女人的一塊肉,生生扯下來,哪有不疼的?
“李明瀾,你不是一個人的,我陪著你。你說的,讓我一直養著你。”孟澤要去拉她的手。
她閃開了。也不是遇到誰,就讓誰養的。那個人須得在及格線上。
她欣賞孟澤,做事沉著冷靜,有條不紊。
可惜,她不是孟澤,她是李明瀾。她做不到的,她開不了口。
她喃喃著:“我還沒有想好。”
“你聽我說。”孟澤猛然抱住她,“這一次全是我的錯,將來,等我們有能力才能培養下一代。”
李明瀾又見到,她孩子的證明被他緊緊壓著。她用力掙開他,把皺巴巴的紙團謹慎放進褲袋裡。
膽大妄為是她的標籤,捅破天卻是頭一次。她想著和孟澤商量,有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大概沒有。
他不對孩子表現一絲不舍。
李明瀾瞪著大眼睛,她少有脾氣,這是第一次爆發:“你說得好聽,其實你去北方時根本想好了,要和我一刀兩斷,孟澤,我沒有你想的那麼笨,那麼蠢。”
她有自己的貪戀,她舍不得孟澤,於是自欺欺人。
孟澤自北方回來,對她可好了,她不計較。如果真的當面對質,她理性分析他從前的一言一行。
他和她說“將來”。
將來?渺茫著呢。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預知未來是一件愚蠢至極的事,但是——“我會一直養著你,我說話算話。”
“孟澤,你哪怕……你哪怕有一點點不忍心,我都覺得是安慰。”難怪他說,她是個大麻煩,她現在是一個比天還大的禍害。
孟澤放緩聲調:“我不忍心,我也不忍心,我們負擔不起。”
“撒謊。”他這麼理智,除了開始的震驚,之後所有的話都是利害分析,她才不被他騙。
“李明瀾,我不騙你。”
“我不信你。”
“你想怎樣?難道你要將孩子生下來?”孟澤發現,比起他,她的膽子更大,她沒有考慮過兩人的處境,她隻堅持,這是她的孩子,“我們是過江泥菩薩。”
她不知道要怎樣,但她喜歡孩子,她轉身要走。
他攔住:“發生這件事,是我不對,李明瀾,解決問題需要冷靜。”
他就是太冷靜。李明瀾繃著一股勁:“我是人,我有感情,我會猶豫,我會難過,而不是像你一樣,將一個孩子當成一道數學題。”她跑出門外,把門摔得砰砰作響。
她飛快衝下樓,險些撞到一個鄰居。
孟澤追出來,又差點撞到這個鄰居。
鄰居攔住他的去路,教訓說:“年輕人,走路要長眼睛。”
孟澤和鄰居道歉,再下樓時,已經不見李明瀾的蹤影。
陽光推著烏雲,烏雲被燒出一個洞。斑駁的光將洞口越撕越大,天空的底色由灰漸漸變淡。
陰轉晴,萬物被塗上白蠟,卻若死灰。
*
李明瀾知道自己衝動,她也給自己冷靜的時間。
她不出去,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畫畫塗鴉。
孟澤被龍正初傳染了似的,一個接一個的電話打過來。
她不理。
他繼續打。
過了兩天,李明瀾覺得冷靜的時間夠了,這才和他談。
“李明瀾,你考慮得怎麼樣?”
李明瀾側坐在椅子上,抬起雙腿,單手抱住雙膝,她蜷縮著:“孟澤我比較笨,我想不通。”她不敢去想,如果留下孩子,她的未來在哪裡?一旦沒有孩子,她和孟澤又會怎麼樣?
“既然你想不通,為什麼不聽我的?”
聽在她的耳中,他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我想不通我的,我也想不通你的。”
“李明瀾,你別鬧。”孟澤似乎又急了。
但李明瀾沒有鬧,她出奇冷靜,聲音比他的還冷。反倒是他緊張著。她的肚子如今已經是他的命脈吧。
“這不是你一衝動就能決定的事,如果你生下來,他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你要對他負責任。”孟澤吐一口氣,“你負得起嗎?”
“隻有我需要負責任嗎?”
“對,是我的錯。我們要亡羊補牢,而不是大錯特錯。”
“孟澤,這也是你的孩子,在你的心裡哪怕有半點不舍呢?有沒有?”時間隻會冷靜他的思維,卻不曾勾動他的情感。
“有。”
寡薄的兩個字,李明瀾不相信:“你沒有,隻有我疼他。”
“李明瀾,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用你的腦子好好想一想。”
結果不歡而散。
他們不隻談過一次,電話說來說去隻有一個結局。
大吵大鬧之後孟澤冷冰冰的。
李明瀾想衝著他撒一回潑,但她更多的是心灰意冷。她想聽聽孟澤說,他也喜歡這個孩子。
由始至終,她聽不到。
*
入夜,孟澤聽見遠處傳來幾聲犬吠,兇猛異常。
十幾秒過後,萬籟俱寂。
夜黑吞噬一切。
孟澤再成熟,也還是個學生,他沒辦法接受李明瀾懷孕一事。
他點上煙,放到嘴裡。
沒抽煙,倒是抽了自己一巴掌。響亮耳光震得他的耳朵嗡嗡幾下。
那天抱著李明瀾,他心存僥幸。
十八歲之前,外公還沒有去世之前,孟澤覺得自己順風順水。
其實也不是。孟家早就有裂縫,是他被蒙在鼓裡。
他買了一堆的方盒子,然而隻是一漏一次,他的運氣就花光了。
炎熱夏季逼得人直冒汗。風扇呼呼轉頭,隻吹到孟澤的衣角。
椅子的前後腿橫在陽臺和房間高差不一的地面上。他的人是傾斜的。
一支煙抽完了,他又點上另一支。站得累了,他去拉椅子過來。
床頭上掛著一個豔紅發飾。
是李明瀾的,她說圖個吉利。
事情無非兩個結局。
第一,他和她談不攏。
第二,假設他將來要和她在這裡長住……她要生孩子,這一兩年她是上不了大學的。他一個人能扛起一個家的責任嗎?
兩個人的生物鍾都亂了。他猜她半夜睡不著,再打電話過去。
她關機了。
孟澤摸著手機背面的卡通貼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