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嘉坐下,她把那個購物袋直接放在託盤上。
兩人連寒暄都做不到。
小小的方桌,擺兩個託盤顯得擠,因為兩人都把託盤向自己這邊移,中間反而空出五公分的空白。
李宜嘉拿起薯條,輕輕咬著。她的託盤裡,沒有番茄醬。
李明瀾卻把薯條沾上番茄醬。孟澤也是不喜歡番茄醬的味道,幹巴巴啃薯條。沒想到,他和李宜嘉的口味這般接近。
李宜嘉:“你吃兒童餐就夠了?”
李明瀾笑了:“我覺得玩偶好玩。”
李宜嘉早就不玩這些東西了。
快餐店的角落設了兒童遊樂場,一群小孩子大叫大笑。
一個穿黑衣的家長進來,牽著兒子過去。
小男孩調皮,跑著跑著,小手扶了一下這張桌子。
李明瀾的託盤歪了,眼見就要掉下去,她的反應卻是護住肚子。
李宜嘉立即扶住對面的託盤。
家長道歉:“孩子還小。”
李明瀾笑一笑:“沒事。”
李宜嘉覺得自己不該多管闲事,她坐在這裡,一根一根吃薯條,半晌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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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頭望藍天。
吃完薯條,如果還沒開口,那就算了吧。
突然,角落傳來小孩響亮的哭聲。
聲音大又尖,蓋過了其他小孩的所有。
二人同時望去。
正是剛剛經過的小男孩,他趴在海洋球裡,哇哇大哭。
家長不知因為什麼,朝著他的屁股拍過去:“再哭!”
小男孩生疼,哭得更大聲,踩著海洋球,爬不起來。
李宜嘉木然。
李明瀾愣了下。
剛剛慈眉善目的女人驟然變臉,大罵小男孩:“再哭就把你丟出去。”她一下一下拍著小男孩的屁股,其中力道,從她猙獰面目可知。
旁邊一人看不過去,說幾句。
黑衣家長對著那人大聲喊:“我管教我自己的孩子,關你什麼事?”
周圍人的議論越來越大。
黑衣家長抱起小男孩,氣衝衝跑了。
李明瀾皺著眉頭:“孩子這麼可愛,這麼下得了手。”
李宜嘉笑了下,她隻是在這裡坐了一會就看出來了,對面的女孩涉世未深,玩心重。
大孩子如何養小孩子?
李宜嘉是何等聰明的人。
當見到孟澤翻閱母嬰書,她有了猜測。
當她注意到李明瀾撫肚子的動作,猜測就成了事實。
孟澤做事不會沒有理由,他能站在那裡翻閱母嬰書,可見他心有動搖。
可惜,他一個高考狀元,在輝煌的暑假玩出了火。
他也還是個孩子。
李明瀾更是天真。
孩子出世,就會奪去她的天真。
“有些家長,未必是狠下心,隻是那一刻,控制不住。”李宜嘉捏起吸管,慢慢攪著可樂中漂浮的冰塊。
按一下,又浮上來。
“虎毒不食子,再怎麼控制不住,也不能打自己的孩子。”她疼還來不及呢。
“既是無法控制,當然有苦衷。”李宜嘉啜一口可樂,凍嗆了喉嚨,才開口,“我就知道一個人,她比我們大,那個年代吧,女孩子讀書的少,她幸運,人是聰明的,考上了大學,這村子裡第一個大學生,她是全村人的驕傲,不過——”
李宜嘉又吸一口冰可樂,涼意沁入肺腑,又說:“村裡送來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李明瀾猛然抓了下玩偶,又再松開。
李宜嘉:“女人一旦陷入愛情,頭暈腦熱,而且,可能激素影響,母愛作祟,覺得孩子落在她的肚皮上,就是緣分。”
“她……”李明瀾輕輕地問,“生下來了嗎?”
“生下來了。”
“那不能上大學了?”
“嗯。”李宜嘉的這聲又長又重。
“男的呢?”
“男的上山下鄉去了,兩人的婚事一直拖著,男的承諾,等回城了就娶她。”李宜嘉的喉嚨湧出什麼,堵住,她不得不用冰可樂壓下去,“當時他們是熱戀期,山盟海誓講得特別好聽,女人一個人帶孩子,大多時候是溫柔的人,不過,偶爾吧,和剛才那個家長一樣,打一打,罵一罵,再哄一哄。”
至此,李宜嘉的聲音低下去:“她也不是壞,就是控制不住,太累了。”
李明瀾偷偷把玩偶放到自己肚皮上:“他們後來呢?”
“後來,男的回城了,兩人過了一段雞飛狗跳的日子。”李宜嘉笑一下,“男女就是這樣,戀愛是一回事,兩人捆綁成家,油鹽柴米都能吵個三天三夜。”
李明瀾低著頭,垂下來的劉海遮住她的眉目。
李宜嘉看不清她的表情:“尤其,當時他們還年輕,才十八、十九,沒有成熟的戀愛觀,要說他們不後悔嗎?日復一日,她會想,她的大好前途,因為一個累贅的孩子而葬送,她後悔,她後悔極了,她也不是不愛孩子,隻是,她常常假設,假設她當年不要孩子,去上大學,那將是多麼燦爛的人生,人這一生,不可能沒有悔意,但孩子嘛,出來了就塞不回去,她隻能咬牙過下去了。”
李宜嘉有演講經驗,說話抑揚頓挫。
李明瀾聽得清晰:“李宜嘉同學,你不愧是巖巍中學的高材生,我覺得自己都跟著主人公難過了。”
“有感而發。”李宜嘉喝一口可樂,“母愛不是萬能的,誰都有看不慣孩子的時刻。”
李明瀾也啜一啜可樂,她不知道孕婦能不能喝冷飲,隻抿在嘴唇上。
李宜嘉問:“你以後去哪裡上大學?”
“我是差生。”李明瀾坦然。
李宜嘉略有耳聞,男生們討論過李明瀾,因為她是大美人,哪怕她是個笨蛋。
她沒想到的是,孟澤也是個笨蛋。
李宜嘉和他說九月再見。那聲“再見”,給她一種強烈的預感,她九月可能見不到他了。
可他是孟澤啊。他的智商足以碾壓她,他不可能不知道,養育孩子意味著什麼。
不成熟的父母會給孩子帶來無盡的災難。
他站在書架邊,一頁一頁翻著母嬰書,看得入神,似乎真要當爸爸了。
孟澤和李明瀾,一個是水,一個是火。
新鮮勁過去,剩下的是永無止境的家長裡短,他們的差距無限放大。然後,步入故事主人公的後塵,成為對方最憎惡的人。
李宜嘉還是多管闲事了。
她比李明瀾早熟。她沒有告訴李明瀾,故事的後面,還有至今未完的結局。
女人終究和男人分開了。她一個人撫養十八歲生下的孩子,她咬牙堅持,她和社會較勁。
她當年考上的是醫學院。她逼著孩子一定要當醫生,去實現她實現不了的夢。
李宜嘉有時候虛構自己和父母的相處,她在同學面前刻意隱瞞,她隻有母親。
“李宜嘉同學。”李明瀾捏住手裡的玩偶,軟綿綿的,一捏到底,“你是去哪裡上大學啊?”
“北方。”
李明瀾不意外:“哦,好遠,你選的專業一定很熱門吧?”
李宜嘉如實相告:“計算機。”
“很有前景呢。”李明瀾笑。
第66章
黑衣家長又帶著小男孩回來,她推門。
小男孩跑在前,始終沒有學會乖巧,猛然撞到了李宜嘉的託盤。
託盤沒有摔,但是剩下的半杯可樂潑灑而出,倒在李宜嘉剛剛買的編程書上。
水從塑料袋的口滑進去。
李宜嘉立即拿起書,甩掉書封的水珠。
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想起來,裡面還夾著一張紙。
紙張慢慢飄下,飄到桌下。
李宜嘉手忙腳亂,水滴到她的褲子。
李明瀾側身,伸手要去撿掉下來的紙。
她隨意一瞥。
這個人的畫技實在一般,上面的字卻是龍飛鳳舞。
陽光心態。
以及——
李。
是孟澤的字。
畫上的女孩穿著巖巍中學的校服,扎馬尾辮。
對了,李宜嘉正穿著從前的校服,梳利落辮子。
而她,李明瀾,上次為了遮擋孟澤留下的痕跡,散了發,之後,她不扎馬尾辮了。
李明瀾直起身子,不去碰那張紙。
李宜嘉撿起來,夾回書本裡。她被窺見了什麼秘密,無地自容。
李明瀾捏著玩偶,走了。
她聽懂了李宜嘉的故事。
不管李宜嘉出於什麼心思,道理還是那些道理。
孟澤和李宜嘉用不同的方式講出來,他們冷靜理智,做出的是正確決定。
李明瀾忽然想起,那天,她和孟澤偷偷在小樹林裡親親。
李宜嘉在林子外說,她會和孟澤一樣。
李明瀾當時一頭霧水,現在明白了——這些人,是高高在上的天。
李明瀾再飛,都飛不了這麼高。何況,她都飛不起來呢。
李宜嘉說的故事,過程真或假,無關緊要。結局是真實的。
李明瀾想,孩子成了一根刺。
不要孩子,她忍不住會想,如果有孩子,她和孟澤的孩子該有多可愛啊。
生下孩子,孟澤會在某個時刻,虛構另一個自由自在的平行世界。
這些念頭,會在兩人爭執的縫隙裡鑽來鑽去。直至,他們覺得“如果”的生活才完美。
李宜嘉要去北方上大學,讀的還是計算機,也許她會成為孟澤的同班同學。
叫楊嫚的女生,和他約定一起上大學。
他的身邊圍繞著這麼多這麼多的才女。
李明瀾曾以為,孟澤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她。
但十八歲的李明瀾得不到孟澤的熱烈摯愛。
他不要她的孩子,他不喜歡她的孩子。
他也從來不說,喜歡她。
*
李父今天提前回來,見女兒遲遲未歸,他打電話。
聽到關機的機械音。
他正要下樓去尋人。
李明瀾回來了,拿著一個毛絨玩偶,長長的黑發,被風吹亂,也不知道捋幾下。
李父說:“跟演聊齋似的。”
李明瀾龇牙咧嘴,把小小的玩偶擺在自己的臉蛋邊,看上去,是跟聊齋主人公有幾分相像。
李父問:“去幹嘛了?”
她笑一笑:“去吃了一個快樂兒童餐。”名不副實,一點都不快樂。
這幾天李明瀾總要到後半夜才能睡著。
她聽到半夜驚雷,之後哗啦啦的夏雨席卷而來。
她起來,打開臺燈,掀起了窗簾。
夜被雨水澆滅了窗戶的玻璃,隻映出她在亮處的輪廓。
她發呆很久,又躺下去。
她睡得晚,醒得卻很早。
天亮了,雨小了。她從玻璃裡望向玻璃外。
世界的稜與角在雨水的折射中虛化。
她到了書桌前,拿出削筆刀,慢條斯理削了一支鉛筆。
她慶幸自己有一技之長,否則百無聊賴之時,她隻能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