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去扶梯——扶梯位於中庭,特別顯眼。
躲進商店是最方便的。李明瀾抱著兒子去了就近的一間店。從前門進,從後門出。
直到她又見到他搭乘扶梯下樓去了。
她喉嚨裡哽住的氣終於吐了出來。
“姑姑,你贏了嗎?”小李深見她停下,抬頭問。
“應該贏了吧。”李明瀾喘了喘氣,“深仔,你先下來。”
沒想到,小人兒這麼有分量。她走這麼一段路,抱兒子的手就受不住了。
小李深立即要跳下來:“姑姑抱得沒有媽媽抱得好。”
李明瀾放下兒子:“難為我阿嫂了。”抱個小孩跟扛一袋米一樣累。
“姑姑,你和同學玩遊戲,我坐著等你。”小李深被顛得不舒服,“我不跑。”
“深仔,我這個同學不止要和我玩捉迷藏,他也要和你玩。”
“為什麼要和我玩?他不是我的同學。”
“可是你和姑姑在一起。”李明瀾理了理兒子的衣擺,“你不能讓他看見你的眼睛。”
小李深抬起如葉片的雙眼:“為什麼?”
“因為……”她隨口說,“你的眼睛很漂亮,他喜歡奪走別人最漂亮的東西。”
小李深捂了捂眼睛:“姑姑不怕,我藏起來。”
Advertisement
“對,我們藏起來。”李明瀾笑,“走,深仔,我們去吃飯。”
再不吃飯,兒子的圓肚子就要癟下去了。
*
也是巧,這間快餐店就是李明瀾第一次約會的場合。
一個客人離開。空了的那個位置,還是當年她坐過的。
她牽著兒子過去:“深仔,你乖乖坐在這裡。姑姑給你買兒童餐。”
小李深當真十分聽話。
他見到玻璃外人來人往。
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姑姑的同學。姑姑特別厲害,玩了兩次捉迷藏都贏了。他要和姑姑一樣。
他在玻璃上見到自己模糊的臉。
姑姑說,不要讓她的同學看見他的眼睛。他要藏起來。
小李深用手掌蓋住雙眼。
到處黑漆漆的。
他分開指縫,偷偷向外看。
還是會被發現的。
小李深低頭想了又想,忽然,靈光一現,他把棉袄的帽子拉上來,蓋住頭。
大大的虎紋兜帽遮住他的上半臉。他繼續向下拉,直到帽檐垂到他的筆尖。
他坐定了。
這樣就沒人看得見他的眼睛了。
*
孟澤曾在這個快餐店打工半年。當了家教之後,時間排得滿滿當當,他辭了這邊的工作。
但是他每回經過,都要在當年約會的座位邊逗留。
這時,坐在他曾經位置上的是一個穿虎紋棉袄的小孩。
*
小李深瞥見玻璃外站了一個人影。
他抿了抿唇。
這人是不是姑姑的同學?
小李深垂下頭,垂得很低。偶爾,他稍稍側頭,觀察外面的人。
這人露出白襯衫的衣角。
小李深向下望。
這人的白鞋子上畫了一條魚,是露著尖牙的魚。
鯊魚?是壞蛋?
*
玻璃被冬日陽光照得發亮,折射出孟澤的倒影。
他旁若無人,不管裡面坐著的人是誰,把手掌貼到玻璃上。
果然,哪怕被日光照了那麼久,玻璃仍舊冷冰冰的。
*
當孟澤伸手過去。
小李深立即屏住呼吸,低下眼睛,他再側頭去望玻璃外的手掌。
這人的手又長又硬,可能是個大力士。
這人站了好半晌都不走。
小李深翻開手掌,猛然拍在玻璃上。
這一刻,一大一小的兩隻手分別貼在玻璃的兩側。
*
孟澤高高向下望,望見一隻肉乎乎的小手。
他路過這裡無數次,唯一一個和他手貼手的居然是個小屁孩。
他貼近玻璃。
小孩戴了頂老虎帽,豎著兩隻老虎耳朵,低著頭,隻露出紅嘟嘟的小嘴巴。
也許是錯覺,這小嘴巴有點像李明瀾的輪廓。
孟澤撤回手,轉身走了。
*
小李深呼出一口氣。他完成了姑姑交代的任務,他的捉迷藏也勝利了。
他的雙手擱在桌上,突然,他握一握拳頭,再展開圓圓的小指頭。
他剛才感覺到的,是玻璃的冷以及日光的暖。
他再把小手貼到玻璃上,似乎沒有剛才暖了?
真奇怪。
小李深託起腮,靜靜等待他的姑姑。
*
李明瀾回到座位,見到兒子戴了帽子。
帽子太大,兩隻虎耳朵耷拉下來。
她問:“深仔,你是不是冷了?”
小李深被大帽子擋住視線:“姑姑,你說不能讓你的同學看見我的眼睛,我就藏起來了。”
“深仔真乖,遊戲結束了。”
小李深這才放心掀開帽子。
知道他有午睡的習慣,吃完了,李明瀾抱起他:“深仔,我們回家了。”
室外起了風,她給兒子戴上帽子,她也戴上衛衣外套的大寬帽。
適逢周末,商場搭建了一個半室內場所,建了個蹦床,還有一個大大的沙箱,算是臨時的兒童遊樂場。
小李深窩在李明瀾的懷裡,昏昏欲睡,卻又聽到小孩子的笑聲。他半掀眼皮,見到海報上的汽車模型,登時醒了:“姑姑,我要去玩。”
李明瀾抱著他過去,放下來:“去吧。”
他跑著加入孩子們的隊列。
她拍了拍手臂。她得好好練一練,否則等兒子再長大些,她就抱不動了。
突然,小李深踩在沙堆裡,似乎要跌倒。
李明瀾一緊張,快步向前,擺手時,她撞到一個人的背。她道歉,一轉頭,卻發現有另一個人站到她的邊上。
她拂開帽檐,和對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她瞪大眼睛。
相比之下,孟澤非常冷靜。他那天見到的馬尾辮正是李明瀾。她化成灰,他都認得。
她沒有死。
他一直在等她來告訴他,她沒事。
一時間,兩人都不說話。
李明瀾扯緊帽子的繩子,假裝兩人不認識,就要走。
卻被孟澤拽住手腕:“李明瀾。”
“Hi,真巧啊。”她露ῳ*Ɩ出大大的笑容。
他漠然如冰。
她和從前一樣,束起長長的頭發,長得永遠都比實際年齡更小。
她沒有形銷骨立。相反,孟澤覺得她容光煥發。
其實李明瀾就要急死了。
她擔心小李深突然跑過來。
小李深的眉目是孟澤的復刻版,孟澤一猜就能知道真相。
她急得扯帽子。
“你去了哪裡?”孟澤問過自己無數次,答案都是她躲起來了。
“我高考落榜啦。隨便找個學校混文憑,哈哈哈哈。”她故意發出爽朗的笑聲,眼見瞄著兒童遊樂場。
小李深正看著高臺上的模型。
孟澤注意到她的眼神,跟著望過去。
李明瀾立即說:“孟澤,你過得怎麼樣?生活愉不愉快啊?哈哈哈哈。”
“沒你愉快,笑得不如你大聲。”他端的就是一張死人臉。
她笑不出來了。因為小李深爬出沙箱,就要奔向他的姑姑。
她轉身:“我要走了。”
但她的手還在他的掌心。她又哈哈兩下:“同學,能不能松一松?”
問了白問,他抓得更緊。
眼見小李深跑過來,她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情急之下,她說:“你快點放開,不然我男朋友來了,很麻煩的。”
孟澤輕輕地問:“你、有、男、朋、友?”
小李深越跑越近。
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橫豎都要暴露。李明瀾咬一咬牙,想要給自己的過去出一口氣:“我人見人愛,有男朋友不是理所當然嗎?難道你以為我會吊死在你這棵樹上?”
她嘴上不饒人,但手腕被抓得疼,她氣得隻能用另一隻手不停扯帽子,將帽繩扯得緊,整個臉蛋都被松緊帶箍住了。
小李深慢下腳步。
姑姑的帽子就要遮住她的眼睛,捉迷藏遊戲又要開始了嗎?
和姑姑說話的人穿著白襯衫,和剛剛站在玻璃外的人很像很像。
倏地,小李深戴上老虎帽子,兩隻耳朵一晃一晃。他跑回沙堆了。
李明瀾略略松了一口氣。
孟澤先是沉默。
李明瀾發出譏嘲的笑聲,也許是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了。
好半晌,他問:“李明瀾,你真的交了男朋友?”
“這不是廢話嗎?”
“你好好回答。”這像是警告。
她心不在焉,直到望見於骊到來。
小李深眼尖,跑出沙堆,奔向於骊。
李明瀾徹底放下心來。人輕松,說話倒是客氣不少:“孟澤,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李明瀾,我問你話。”
她突然笑:“追我的人從城東爬到城西,我就從裡面挑了一個住在城中的。”
不著邊際的回答,是她的風格。
孟澤不是沒有想過,她為什麼躲著,因為她另結新歡。
她喜歡長得帥的,她喜歡智商高的。李明瀾從來不是痴情的人,她的“喜歡”膚淺至極。
見他半晌不回答,李明瀾喊:“喂。”
孟澤說:“你別惹我。”
李明瀾挑釁:“兇什麼兇。”
孟澤眉目驟然一松:“李明瀾,我和從前不一樣,我現在真的能弄死你。”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上一回他這樣說,有了嚴重後果——她懷孕了。
她見他眼眸漆黑,沉澱陰霾,上挑的眼尾如一把狩獵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