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搜尋著從空中飄下來的紙。
一百的,五十的,十塊的,還有他昨天買口香糖時找的零錢。
漫天飛舞的隻有錢幣,沒有普通的白紙。
路人一哄而散,分裝了地上的錢。
因為片刻的停頓,孟澤再追上去,早沒了黑夾克的影子。
李明瀾非常吝嗇,送他的東西隻有幾樣,她也隻畫過他一次。
他將這張畫藏在錢包。
而今丟了……
左邊肋骨驟然一抽,孟澤不得不半彎腰。
疼痛成習慣就不在意了,反正去醫院檢查不出問題,孟澤就當是慢性勞損。
也可能是風湿。因為天陰沉下來,雨水細細灑在他的背。
疼痛持續了一分鍾,之後緩解。孟澤直起身子。
兜裡的手機震了起來。
慶幸手機和錢包放在外套的兩邊口袋。
電話那邊傳來柴星星的嘰裡呱啦:“孟澤,你能不能回來一趟?老板說……”
“沒空。”孟澤直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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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晚要去上課。
*
孟澤今晚的教學有些心不在焉。
但試題足夠簡單,他一心二用也能解答。
那個和李明瀾一樣愚蠢的學生很恭敬地說:“謝謝孟老師。”
孟澤走出房間,正好遇到吳臨遠上樓來。
“對,正在籌備洗發水廣告。”吳臨遠聊著電話,向孟澤笑了笑。
孟澤禮貌點頭。
吳臨遠又吩咐保姆:“外面下雨,給孟老師拿把傘。”
保姆立即去拿傘,亦步亦趨跟在孟澤後面,到門口,彎著腰送他:“孟老師,再見。”
*
暴雨漸漸歇了。“哗啦啦”的聲響之後,老板聽見了“咚咚咚”,又或者“哗啦啦”的聲音。
半夜街道人煙稀少,一點動靜都震耳欲聾。
老板不情願地從床上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罵:“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他開的這間藥店,外面掛了個亮燈牌匾,營業時間是到晚上十點。
這會兒已經過了十點半,卻仍有人來,一下一下拍打卷簾門。
老板踩著拖鞋,披了件長外套,將要去開門門,他又退回來。
夜深人靜,要是遇上什麼團伙作案,他瘦得跟豆芽一樣的身板可扛不住。他開了音響給自己壯膽子。
前奏一起,他心安了些,過去打開卷簾的小門。
門前有一棵高樹。夏季時,這是庇蔭的好去處。但一到晚上,層層疊疊的葉子把路燈遮了大半,昏暗無光。
老板開了燈。
來人的長相,那叫老天爺賞賜,龍眉鳳目,鼻子高挺,唇薄,上翹。
人長成這樣是賞心悅目,但老板說:“靚仔,你守在我門口扮鬼呢?以後你敲門溫柔些,你知不知道我天生膽小如鼠。不,水溝邊的老鼠大得跟隻貓一樣,比我的膽子還大。”
“買藥。”
“進來吧。”老板轉身又說,“關門,別讓老鼠進來。”
孟澤拉過卷簾小門。
“哗啦啦”的金屬響讓老板頭疼:“你買什麼藥?”
孟澤把處方遞過去。
老板接過一看:“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要去醫院復診一下?讓醫生給你瞧一瞧,你這病是好轉了,或者……呸、呸,就是好轉了,好轉你就得減藥啊。”
音樂聲大,老板不得不提高嗓子。
兩個整齊的木音箱這時正傳出聲音:“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兮。”
孟澤過去,一下按了暫停鍵。
藥店瞬間安靜,老板聽見外面不知什麼發出的“啾啾”聲,壓低聲音:“我膽小,你要幹什麼,你先吱一下聲。”
孟澤把兩手插在口袋:“我的錢包被偷了,今天先赊賬,明天再還。”
“遇到小偷了?你報警沒有?”
“沒有。”
“為什麼不報警?”
“我不是丟了錢。”
“你丟了什麼?”
孟澤的手指在音響播放鍵來回摸:“我丟了一張畫。我哪天遇到那個小偷,我弄死他。”他輕描淡寫。
老板卻覺得他不是玩笑:“有事找警察,別衝動。”
老板在亮處。
孟澤那邊昏黑著,一雙眼珠子又仿佛發著光。
老板生怕刺激到孟澤,不敢再問,疊起藥盒,裝進袋子。
孟澤接過藥袋子:“謝了,謝大哥。”
老板姓謝,名山河。
既然別人喊他一聲大哥,謝山河覺得還是得勸一勸:“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要一個人埋頭吃藥。當然了,我不是讓你停藥,你得去醫院,讓醫生診斷一下。”
謝山河想再提醒孟澤,明天記得過來結賬,但他不開口了。
孟澤出去時,卷簾門又發出“哗啦啦”的聲響。
謝山河的妻子披上外套,走出來:“誰呀,大半夜來開門,有事不會上急診科啊?”
謝山河:“沒事,沒事。”
“什麼沒事,你忍氣吞聲,他得寸進尺。”謝山河的妻子擺出架勢,“人還沒走遠吧,我這就去朝他吼兩嗓子。讓他知道,我們不是好欺負的。”
“別,別。”謝山河連忙把妻子拉回來,他指了指腦袋,“人這裡有問題,我們不跟他計較。”
“有問題也要看時間啊,擾人清夢。”
謝山河嘟囔:“這病發作起來,也不分白天和晚上啊。”
*
孟澤淌過地上的水坑。
幾年過去,樓下大門越發沉重,開門“嘎吱嘎吱”響,得大力拉門,門才開半扇。
孟澤斜著身子進去。
他上樓很慢,不再兩步並一步。
回到外公的房子,他不會第一時間開燈,而是去抓掛在玄關櫃的一個長條東西。
握在掌心了,他摩挲幾下,按下燈。
燈光照出他手裡的紅繩。
繩頭有一個小小燈籠,喜氣洋洋的粗長的紅繩有重量,以前常常甩在他的桌角。
這是李明瀾在二模考前系的發飾。
她後來不扎馬尾辮了,就把發飾掛在書包上當吉祥物。
她的離開很匆忙,來不及收拾,這些小東西就留在這裡。
隻有寥寥無幾的小東西。丟一件,就少一件。
孟澤捏一捏燈籠,念著一句話:“哪天我遇到那個小偷,我弄死他。”
孟澤倒開水,服下一片藥。
*
周末,萬裡無雲的大晴天。
李明瀾聽說一個商場新開了一座海洋世界,迫不及待要帶兒子去玩。
小李深的生活極有規律。就算在周末,他也不睡懶覺,按時起床。
他伸展身子,到陽臺去做幼兒園的早操,舉高手,繃直腿,有模有樣。
他已經會自己穿衣,能把扣子扣得很整齊。
等他穿上黑毛衣,李明瀾興衝衝地展開虎紋棉袄:“深仔,這件衣服是不是很可愛?”
小李深不喜歡:“我要黑的。”
李明瀾指著黑紋:“這就是黑色啊。”
虎紋棉袄的基調是暖橙,黑紋僅僅是裝飾。
小李深不大高興,眼睛盯著自己的黑外套。
李明瀾把虎紋棉袄的拉鏈拉上來又拉下去。為什麼兒子喜歡黑?難不成又遺傳自那誰?
於骊摸摸小李深的頭:“深仔,這是姑姑買給你的禮物,有姑姑的一片心意噢。”
小李深仰起頭,看了看李明瀾。
李明瀾擺出可憐巴巴的樣子:“深仔。”
小李深不情不願地點頭,這才穿上虎紋棉袄。
棉袄被肉嘟嘟的身子撐起來,紋路更鮮明。
李明瀾止不住笑,彎腰給兒子拉上拉鏈:“可愛的深仔。”
小李深從鏡中見到的卻是傻傻的自己。
第71章
李明瀾拎起兩隻虎耳朵,給兒子戴上帽子。
帽子大了一圈。
她隻得放下:“走,深仔,我們去海洋世界咯。”
小李深問:“媽媽,你去不去?”
於骊微笑:“你先和姑姑玩,媽媽忙完了就去。”
李明瀾牽著兒子出門。
棉袄下的小人兒像一隻小胖老虎。
她喜笑顏開,拿著相機給兒子拍照,唱起歌來:“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小李深才不跟著她唱。
母子倆在海洋世界逛了一圈。
小李深時不時問:“姑姑,這是什麼魚?它為什麼這麼大?”
李明瀾問了工作人員,慢慢解答。
和懷胎時一樣,她什麼都不懂,前一秒她得到答案,後一秒,她轉述給肚子裡的寶寶。
她是一個笨拙的母親,可她當年的義無反顧都是值得的。
李明瀾牽著兒子走出場館:“深仔,這裡好不好玩啊?”
“好玩。”小李深高高仰起頭,“姑姑,老師說鯊魚很大很大,為什麼這裡沒有鯊魚?”
“鯊魚很兇,會把其他的大魚小魚吃光光。”
小李深明白了:“鯊魚是壞蛋。”
“深仔,肚子餓了嗎?”
小李深點頭。
“走。”她晃起兒子的小手,“我們去吃快樂兒童餐。”
場館的人流簇擁著向外,李明瀾正要繞到另一邊空曠的外廊,忽然見到扶梯上站著的人。
他低頭看著手機。
扶梯向上,兩人越來越近,隻要他抬頭就能發現她。
李明瀾心下一緊,手上跟著也緊了。
小李深胖嘟嘟的手指被捏了一下:“姑姑。”
李明瀾拽起兒子,匆匆向後退。她貓著腰,穿梭在人群裡。
之前決定了,再重逢時氣勢不能輸。但此時此刻,她正牽著一個和他十分相像的孩子。
當年,她讓哥哥傳話,孩子沒了,二人再無瓜葛。
兩人各走各路的這五年,她其實日子還算自在。
李深如今是哥哥的孩子,一旦孟澤得知真相,隻會徒增麻煩。
相見不如懷念了。
李明瀾隻想逃。
小李深的小短腿哪裡跑得快?
李明瀾彎腰抱起兒子,掂了一掂,向前跑。
小李深趴在她的肩上:“姑姑,你是不是又要和同學玩捉迷藏?”他摟住她的頸,眼珠子向著四處張望。
“深仔真聰明啊。”李明瀾按住兒子的背。
佛祖保佑,千萬別被那誰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