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論是識時務,還是出於本心,我都選擇站在他這邊。


好在前幾個月的虛弱是假,若當真給他吃了那藥,現在怕是必死無疑。


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夜,沈璟行的燒終究是退了,人卻一連三日都未醒。


為了給他補身子,我在庭院中喂了些雞。


長安頑劣,尤愛撵著雞跑。


庭院中時不時就傳來母雞公雞驚恐的尖叫聲,咯咯咯咯咯地不絕於耳。


熬完湯藥正準備給沈璟行,庭院內突然一片安靜。


推開門,隻見一群公雞母雞小雞縮在牆角一動不敢動,個個噤若寒蟬。


庭院內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大眼瞅小眼。


昏迷許久的沈璟行終於醒了,披了件外袍在身上,臉色還有些病態的蒼白。


長安眼睛一眨不眨瞅著他,兩人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半晌,沈璟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長安的臉。


動作有些生疏,目光中泛起絲絲漣漪。


「爹爹?」


長安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他神色一怔,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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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忽然顯出些孩童般的茫然和無措。


長安是個熱情聰明的小崽子,見自己爹爹沒有任何討厭自己的神色出現,立刻抱著沈璟行的胳膊非常自來熟地撒嬌:


「爹爹爹爹!你終於醒了,我和娘親好擔心你。」


「娘親夜夜都在你床邊守著你,生怕你出什麼意外。」


「長安雖然不知道你們鬧了什麼矛盾,但如果你們沒有誰做很大的錯事,就原諒對方好不好?」


沈璟行側頭,正好對上我的眼睛。


薄唇勾起一個很小的弧度,將長安摟進了懷裡。


「爹知道,沒事了。」


22


雖然我們住的村落偏,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人的地方官兵總會搜到。


我沒想到的是沈璟行竟然還會易容。


改頭換面後,大隊官兵闖入搜找時皆一無所獲。


因著村中生活清闲,闲不住的我和長安開始向沈璟行學習易容之術。


不得不說沈璟行身為男子,一雙手卻是既好看又巧得很。


彈琴時悅目,穿針時靈活,如今在白色的面皮上一筆一劃描摹五官線條也是工筆流暢。


「王爺自小在宮中長大,為何會這種江湖奇術?」我看得驚奇,忍不住發問。


「我曾離宮兩年,」他細致地描著面皮的眉,「躲避官兵搜查時便會了。」


「為何偏要離宮?」


他輕描淡寫道:「宮中無聊,便逃了。」


好嘛,怪隨性的嘞。


他說他離宮兩年,可我和他在一起不過一年。


和我沒在一起的一年,他又在做什麼?


似是洞察了我的疑惑,他繼續道:「剛離宮的一年,化作不同的身份幹不同的生意。」


「第二年,孤和一個女子成了婚。」


他忽地目光幽幽。


「再然後,她拋下我跑了。」


我:「……」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23


我們來到這鄉間又過了一月有餘。


聽說如今朝中局勢表面風平浪靜,背地裡卻暗潮洶湧。


沒了攝政王,政事的處理大部分便逐步落入了丞相手中,勢力逐漸與太後分庭抗禮。


太後一派自是不甘心,暗中給丞相使各種絆子。


丞相也不遑多讓,鬥倒了一大批太後黨。


兩派掐得你死我活,沈璟行卻在鄉下教長安各種新奇玩意兒,易容,圍棋,木雕,泥人……


長安對這種稀奇玩意十分感興趣,更對自己全能的爹爹佩服得五體投地。


沈璟行最初同長安相處還有些不自然,似是一個想對孩子好,卻又不知如何下手的老父親。


好在相處久了,父子倆越發熟悉起來。


沈璟行也一改最初的溺愛式教育,開始嚴苛起來,給長安布置起了功課。


長安對他簡直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自然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總之處得還算融洽。


最近卻有了矛盾。


沈璟行日日同我睡在一起,他想加入,卻被沈璟行毫不客氣擋在門外。


長安氣不服,鼓鼓地瞪著他:「你都同娘親一起睡兩個月了,加入一個我怎麼了?」


沈璟行冷漠道:「不歡迎。」


「我還是不是你們的孩子?!」


沈璟行:「是。」


「是就應該父慈子孝,我要和你們一起睡!」


「不行。」


小家伙橫眉冷對:「為什麼不行?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當爹的!」


沈璟行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沒有我這樣的,還有怎樣當爹的?」


「錢爹爹就不像你這樣!」


沈璟行頓了一下,偏頭目光望向我:「錢爹爹?」


糟糕!


這小兔崽子!


我立刻衝過去想捂了長安的嘴。


卻被某人擒住手:「讓他說。」


「我說什麼錢爹爹都願意答應我,不像你,我找你玩你總對我愛答不理!」


「他闲。」


「錢爹爹不僅會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每個節日還會帶我出去逛燈會!」


「他闲。」


「錢爹爹遇到什麼好玩意兒都會送給我!」


「他闲。」


眼見不管說什麼他都油鹽不進,長安咬了咬牙:「最重要的是,錢爹爹對娘親也特好!」


沈璟行神色有了些變化,唇角翹起一絲弧度:「同爹說說,你那位錢爹爹如何對你娘好了?」


長安也不笨,剛才不過是氣憤,現在回過味來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


輕哼一聲:「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沈璟行開始給他畫大餅:「想不想和你娘親一起睡覺?」


長安眼睛一亮,立刻上鉤:「想!」


沈璟行微笑:「那便告訴爹爹,錢爹爹如何對你娘好了?」


小兔崽子剛要開口,立刻被我忍無可忍拎住胳膊一推。


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娘現在不想和你一起睡覺了!」


將長安趕出去後,沈璟行微笑同我四目相對。


我被他這種微妙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


正想趕緊找個話題轉移注意,眼前人就貼了上來。


「不若你來告訴孤,錢多多如何對你好了?」


我硬著頭皮:「你別聽小孩子亂說,我們就是朋友,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這樣。」


「既然是朋友,王妃這麼心虛作甚?」


「不想你誤會。」


他盯著我沒說話。


「好吧,他問過我是否考慮成親,我沒同意。」我眼神亂飛,「我們關系就是這樣,再沒旁的了。」


看他還是不說話,我趕緊抓住他的肩膀:「王爺,你信我。」


他嘆了口氣,將我拉入懷中。


「我自然信你。」


24


入冬越發深了,鄉間小路鋪滿落葉,松樹浸滿白雪。


沈璟行回了京城。


聽說小皇帝不知為何突然感染了風寒高燒不退,御醫說恐怕撐不過這個冬天。


如今皇室直系血脈除了小皇帝便隻有沈璟行,其餘公主皇子皆在幾年前的一場宮變中死傷了個幹淨。


可攝政王失蹤,小皇帝病重,太後悲痛無暇他顧,朝中局勢越發不穩了起來。


丞相勾結藩王,反了。


仗打了兩個月,千鈞一發之際骠騎將軍孟霄率兩萬精兵以少勝多,斬丞相人頭於劍下,一舉平定了戰爭叛亂。


「鷸蚌相爭,鷸勝了。」


「便該收網了。」


說這話時沈璟行正教長安下棋,淡定執黑子落於盤上。


白子頃刻間被殺得片甲不留。


人貴有自知之明,既然玩弄權術非我所長,不如便和長安安安靜靜待在這。


容卿和吳斌偽裝成我的兄長,時不時下山給我們買些物資並傳達消息回來。


長安終於能做出一張完美的人皮面具時,骠騎將軍晉升為護國大將軍,相府謀逆滿門抄斬;


長安熱衷於《孫子兵法》,看得津津有味時,小皇帝駕崩,護國將軍走相府老路,舉兵篡位;


長安終日研究圍棋,從初學到終於破解死局時,攝政王回宮,護國將軍被一劍封喉,太傅滿門抄斬,太後打入冷宮。


山中到底冷清了,我喬裝帶著長安下山逛逛。


買佩飾時,忽地瞧上一條編織手鏈。


紋路極是漂亮,便向老板討教了一番編法。


正編得順利時,忽然聽到街上一陣騷亂。


「一個兩個看什麼,我曾經可是驸馬!你們這群賤民給我提鞋都不配,幹什麼在這指指點點!」


一個看著風燭殘年的老人拖著兩條髒腿,氣息奄奄靠在一處髒汙不堪的牆根,四周歪七扭八躺了七八個酒壇子。


一個大娘直接啐了他一口:「呸!也不看看自己這副腌臜樣,就這還公主驸馬呢!做什麼春秋大夢!」


「我看不過是在哪個花柳巷子得了病,把自己整得半身不遂,這腦子也得了癔症吧!」


周圍一堆人開始哄笑起來。


正巧我也將手中的編織手串編好了,給了老板一片金葉子,便拉著長安滿意地回了家。


死有什麼可怕?


生不如死地活著才最可怕。


顧驸馬,慢慢享受你這賤命髒命的下半輩子吧。


25


屋檐上的雪越積越厚了。


一連幾月沒見到那人,連他伏案處理政事的桌案都蒙上了一層薄灰。


我拿了條雞毛掸子,將桌上的灰盡數拂去。


又再打盆水來擦一擦,不料卻碰掉了桌上砚臺。


彎腰撿起時,忽然發現桌屜處一頁淡黃的宣紙。


抽出一看,紙上的字跡蒼勁飄逸,一看就是幾月前那人留下的手筆。


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怎麼辦,突然就很想見他了。


剛一轉身,清冽的冷香傳來,腰突然被一雙手臂環住。


耳畔傳ťű⁼來那人的淡啞的嗓音:


「雙兒在看什麼?」


心下如擂鼓。


「在看陛下前些日寫的詩。」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對上沈璟行琥珀色的眸子:「陛下喜歡我什麼?」


「我若說年少相遇,日久生情,你信嗎?」


「為何不信?」


唇上傳來軟軟的觸感,眼前是那人白皙俊美如謫仙的臉。


一瞬間有種錯覺,他依舊還是六年前那隻軟綿綿的溫柔白兔子。


嗯,說他是白兔子也不對,確切來說他更像隻狡猾的白狐狸。


雙唇分開時,耳旁傳來一聲輕笑。


「六年來難道沒人告訴雙兒,這種時候應該閉上眼嗎?」


一句話將我喚回了神。


想惱怒地捶他,手又使不上勁,慌慌張張推開他,轉身逃走時卻不經意打翻了桌旁的墨砚。


哗啦啦,泛黃的宣紙一下散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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