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臺上俱是潑墨。
他扣住我的腰,俯身輕輕道:
「朕的皇後,跟朕回宮吧。」
半晌,我聽到自己的回答:
「好。」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正文完)
太後番外
我原以為沈璟行是沒有心的。
我和他自小相識,算得上青梅竹馬。彼時我是太傅嫡女,年滿十三歲便可入宮學。
宮學裡多的是意氣風發的小姐公子,金枝玉葉的皇子公主,可不知為何入學那日我卻獨獨注意了他。
少年容貌優越,卻面無表情。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傾瀉他一身,白玉般的臉瞬間奪了我神智。
看周圍沒有一人同他交談,大概便知曉他就是那個不受待見的九皇子。
傳聞他母親身份低微,不過皇帝南巡途中豔遇,偶然得的一子。
生母死後,十歲時方被皇帝尋回。
可回宮的日子卻過得悽悽慘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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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養在心狠手辣的德妃手下,先帝一日不去她的殿中,德妃便命令手下太監執著鞭子將他從夜裡抽到天明。
是以不過十歲的身子,全身上下遍布傷痕,新傷疊舊傷,身上常伴著股藥水混著血腥的詭異氣味。
因著這股難聞的味道,以及陰鬱寡言的性子,宮中人要麼避之不及,要麼譏諷暗笑。
雖然可憐,但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誰又在乎呢?
宮女太監忙著安生保命,各宮嫔妃忙著下藥墮胎使心眼,皇帝白天忙著唇槍舌劍,夜裡忙著耕地犁田。
都忙得很。
感情真是這般毫無道理,既不會因為某人金尊玉貴而心生愛慕,也不會因為一人落魄潦倒而有所規避。
可我怎麼就偏偏喜歡上了沈璟行呢?
我自認倒霉。
但目光就是不由自主追隨他,發現他今日嘴角破了個口子,身上哪出又多了幾道鞭痕,藥水味是否又嗆鼻了些許。
還有他的書常被他的皇兄皇妹撕了個稀爛,幾個皇子掩著鼻子罵他是野種,玷汙了他們的皇家血統,罵他娘是人人可欺的婊子。
別人怎麼罵他他都沒反應,唯獨罵他娘時會像隻小獸一般撕扯著反擊。後來他們發現了這一點,便隻在他面前罵他娘。
再到後來,無論他們怎麼罵他娘,他也無動於衷了。
我有些心疼,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淡淡的鄙夷。
懦夫。
大抵是我向他投去的目光過於多了,同我關系一向要好的孫婷婷問我是不是喜歡他。
苦口婆心勸我雖然他的臉長得最好,但終歸不過是個草包。
我心中滿是被戳中心事的慌張和羞恥。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可是太傅嫡女,日後要麼嫁給世家公子,要麼嫁給三皇子七皇子那般受寵且母家勢力大的,哪裡會看上這種陰溝裡的老鼠?」
說完這話,心頭卻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往後一看。
那人一張蒼白的臉就在我身後,眸中浮起一絲嘲弄的笑。
「太傅嫡女千金之軀,日後遇到我這種陰溝裡的老鼠,還望躲遠點才是。」
我想追上去說不是的。
我沒有這樣想你。
可我的四周圍了一堆公子小姐,這時候說出來,不就是打自己的臉嗎?
所以我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後來四下無人時我急忙叫住了他,表示那不過是我的無心之言。
「無心之言?」他拂開我拉住他袖子的手,「難道就不可能是脫口而出的真話嗎?」
說完再不看我。
後來我便很少見他出現在宮學內了。
聽聞那段時間皇帝熱衷修仙,日日窩在專門建出的皇觀內打坐,甚至妄圖煉就仙丹求得長命百歲。
可煉丹的藥需要一味極其歹毒的藥引——至親之人的血肉。
他成了皇帝的藥人。
一有需要便放血割肉。
他的面色越來越蒼白,走路越來越虛浮,卻越來越為皇帝所重視。
時間眨眼就過去,十七歲的少年不可阻擋地越發出挑。
尤其是那一雙似融著薄薄霜雪的眸子,每次對上便令我有瞬間的失神和愣怔。
我僥幸地想過,也許我當時的無心之言,他應當不會計較的吧?
快及笄時,我特意學了許久的驚鴻舞。
聽說這舞學得好了能達到名動京城之觀感,美如洛神下凡。
我想舞一曲給他看。
可誰知沒舞進他心裡,卻被皇帝那老東西一眼看中,說要納我為皇後。
造化弄人,不過幾道宮牆隔著,我成了和他再無可能的後妃。
再後來西北幹旱,江南洪涝,百姓流離失所。
國師說先帝德行有失是天在降罪,需要一位皇子代帝王受過,上山祈福終身不得出。
這種被困寺廟一輩子的事,沒任何皇子願意。
他卻主動去了。
其實他去了也好。
他上山不過半月,京中突生驚變。
寧王叛亂,血洗京城,皇室在這場浩劫中死的死傷的傷,斷手殘肢滿地,流血飄橹。
我連夜爬上皇覺寺去看他,可偌大的寺廟,處處都尋不到他的身影。
他不見了。
那時我並不覺得皇城發生的一切會和他有什麼幹系。
畢竟我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那個悲涼不幸的九皇子,窩窩囊囊,逆來順受。
全然不知沉默的頭狼早已蟄伏了太久太久,如今隻想咬斷敵人的喉管將他們盡數拆嚼入腹。
是什麼時候察覺他遠比我想象的可怕呢?
是他消失兩年後重新回了宮。
彼時他不過十八歲,鼻孔朝天誰都不服的寧王卻設宴給他接風洗塵,筵席之上問他想要什麼。
他說他想要找到一個人。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了那個女人的名字,我記了很久,也不甘心了很久。
發了瘋地派人找,才得知他消失的兩年是和別的女人成婚去了。
其實不止那兩年,他十歲回宮前便與那個女人有了交集。
他的母親死得早,他八歲時便被一個大戶人家撿回去當養子,但其實不過圖他長得玉雪漂亮,養了當娈童。
他連夜逃了出來,飢寒交迫之下被一對母女救下。
他在那對母女家裡養了兩年,直到十歲時被皇帝以「皇室血脈不得流落在外」找回,扔回了宮裡。
在喜歡的人面前大多避諱於講起自己黑暗糟糕的曾經。
何況他從八歲時喜歡那人,十七歲出宮後易容成各種身份日日陪在她左右,十八歲時故意重傷摔在她下山採藥的路上,勾引她將自己帶回家。
整整十年,這般偏執到讓人生懼的感情,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讓那人知曉一星半點。
寧王答應了他,人沒找卻轉手準備除掉他。
御林軍衝進他的宮殿要取他首級時,他卻早有所察般先一步砍了寧王的脖子。
漫不經心將手中長劍拋開,雪白的臉上血跡斑斑,昳麗妖冶。
我從未想過他那張看著光風霽月的臉上,也能如此邪氣橫生。
他將寧王釘死在了謀逆叛亂的恥辱柱上。
將我僥幸逃過一劫的啟兒扶上了皇位。
畢竟大周的皇位必須由嫡子繼承。
他不過一介庶子,需要一個傀儡,讓他有時間積累足夠多的勢力。
一旦達成,傀儡便是墊腳石。
皇室宗親早在那場宮變中被寧王屠了個徹底,而今我的啟兒也死了。
整個皇室中,剩下的便隻有他一人。
他不費一兵一卒,不用擔任何罵名,順理成章便登了基。
但一功成,必定萬骨枯。
殺Ŧũₑ父殺兄殺弟殺叔殺侄……他誰沒算計過?
樁樁件件看似是別人動的手,可這麼大一盤棋,哪一件他沒有在背後算計過操盤過?
他要報復整個皇室。
直至將他們全都趕盡殺絕。
他這樣沒有心的怪物,可笑世人隻知他曾是個勤政愛民的攝政王,如今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帝王。
可我的啟兒,他才八歲啊!
我跪在啟兒的靈堂前, 抱著啟兒早已僵硬多日的屍體, 恨得肝膽欲裂。
「沈璟行!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話未說完卻被一聲冷笑打斷:
「詛咒?有何用。」
身後腳步聲傳來。
這腳步聲我聽了那麼些年,頃刻間毛骨悚然,又愛又恨。
他居高臨下俯視我, 目光淡漠。
「詛咒朕的人多了。」
「朕依舊活得好好的。」
我撲在地上字字泣血,披頭散發狀若瘋魔。
「你雙手染滿鮮血, 你在皇覺寺拜的佛可知你這些年幹的殺戮之事?!」
「佛?」他微微挑眉。
「世人拜佛,拜的不過是自己的欲望。」
「可天道好輪回,善惡到頭終會有報!」
他反問我:「那為何惡人總活得恣意妄為, 安安分分的人卻總是死於非命?」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所以與其信命, 不如信你自己。太後娘娘。」
他身旁站著太監壽喜。
壽喜手中端著託盤,盤中放著三尺雪白。
轟的一聲,腦中有什麼東西徹底崩斷了。
「娘娘,該上路了。」
壽喜上前一步, 將白綾遞給我。
可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我起身想去碰他,可無論如何去抓, 卻連他的一片衣角也觸碰不到。
身後的宮女將我死死按住, 我動彈不得。
「璟行,璟行, 你別這樣對我好不好……」
「啟兒死了我可以不怨你, 老皇帝的孩子我也可以不稀罕,我們生一個我們的好不好?」
「我愛你啊!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你!我從來沒覺得你是陰溝老鼠, 及笄時的驚鴻舞也是為了你而跳,心甘情願讓啟兒當你的傀儡, 都是因為愛你!」
充滿希冀地抬起頭來,卻見他垂眸望著我的眼神冰冷又憐憫。
「娘娘那麼愛美的一個人,走的時候, 還是多少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我一顆心如墜冰窟。
我愣愣地轉頭看著一旁的宮女太監們, 卻見他們個個悲憫地望著我。
真可笑,我堂堂一國太後, 竟也能從卑賤的閹人和宮中眼中瞧出憐憫來了?
還是他們覺得, 我這太後當得還不如他們快活?
模糊的視線中, 我忽然瞥見了他碗間一抹紅色。
他從不戴佩飾, 更妄論那般粗制濫造的低賤玩意。
手腕上, 是那個女人給他織的吧?
胸腔內的嫉妒似是要將我的神智侵吞了一般, 我咬著牙追問:
「那個人知道自己枕邊躺著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你嗎?」
「她有我了解你嗎?!」
他轉身離去的腳步頓了片刻, 淡淡道:
「她無需知曉。」
是啊,被保護的人根本無需知曉真相背後的累累屍骨。
劊子手再是冷酷,長刀斬向的,也從來都不會是自己珍而重之之人。
說來說起也不過是我之砒霜, 彼之蜜糖。
他不是沒有心, 隻不過對我, 對皇室沒有心罷了。
永清七年,小皇帝去世。
太後傷心過度一病不起,薨。
同年順旭帝即位, 力排眾議立葉氏為仁元皇後。
大婚之日仁元皇後身披鳳冠霞帔,百裡紅妝,普天同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