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裝無辜,也沒有背叛匡野,我是因為——」
「車禍!」
闫醫生的怒吼打斷了我。
他死死盯著匡野。
一字一句道:「一年前,他在去賽場找你的路上發生了車禍!」
腦中的嘈雜平息了。
世界安靜到我能聽見匡野深而急促的呼吸聲。
背景虛化。
唯一清晰的是他剎那間血色盡失的臉。
眼淚溢出來。
我無聲地笑。
匡野。
我現在,全都想起來了。
5
出租車被撞翻的時候。
我正在後座捧著戒指盒看,並反復預演將戒指套在匡野手指上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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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巨響後,戒指連同戒指盒被甩出去,再也沒有被找到。
蘇醒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的記憶是間斷的、錯亂的。
闫醫生是我的主治醫生。
他告訴我,我的大腦裡有一個血塊,壓迫到重要的記憶中樞,致死率極高。
保守治療更安全,但會出現類似阿爾茨海默病的腦退化症狀。
我靠著拼湊出的記憶,得出「我很愛匡野」的結論。
然後跟他提分手。
我曾經保證過絕對不會騙他。
那天卻說了很多謊話。
我說我不想跟他一起變老了。
說我不愛他。
匡野在電話那頭沉默。
然後用很啞的聲音問:「你說什麼?」
就像此刻一樣。
他有些恍惚地問,跟闫醫生確認。
「許星舟在你奪冠那天出了車禍。
「他有很嚴重的車禍後遺症,跟你分手是因為不想拖累你。」
闫醫生看著匡野,聲音很輕:「匡野,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匡野又皺起眉,蒼白的唇動了動,才說:「怎麼可能,他看起來根本不像生病的人。
「別找這種惡俗的借口,我不信。」
闫醫生掙開他的手:「匡野,希望你以後不會後悔。」
我看著闫醫生走遠。
默默地想:匡野不會後悔的。
他太驕傲了。
驕傲到當初幾秒之內就想到反擊我的話。
那時我艱難地復述「分手」兩個字後。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開始後悔跟他說這些話。
可他很快就說:「還好你先提了。」
「彼此彼此。」
心跳跟著電話裡的忙音變緩,變沉。
匡野喜歡贏,並且總是ŧů⁴贏。
當初分手是,今天也是。
但匡野此刻面色冷凝、灰敗。
絲毫沒有慣常的驕傲。
司機將車開到匡野家門口。
江旭替匡野開門:「哥,到了。」
他遞給匡野一部新手機:「手機卡已經裝好了。」
匡野罩著黑色連帽衛衣上的帽子。
靠坐在後排座椅上,沒動。
「哥?」
匡野回神,接過手機:「謝謝。」
進了家門,匡野把新手機放在桌上。
我站在他Ťů₍對面,聽見他叫我的名字:「許星舟。」
心猛地一顫,我瞪大眼睛盯著他,以為他能看見我。
可他隻是垂眸看著手機,繼續道:「現在打來的話,就再給你一個機會解釋。」
對於闫醫生的話,匡野不是全然不信的。
他總是這樣。
冷硬到仿佛無堅不摧的隻有外殼而已。
如果不是從小就了解這一點。
我大概不會愛上他。
我湊近,歪頭看他的臉。
問:「你是在等我的電話嗎?」
換了新手機,原先拉黑的號碼得以釋放。
可我應該不會再打來了,除非——
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
驚得我們兩人同時一震。
是我的屍體。
被找到了嗎?
6
電話號碼很熟悉。
但不是我的。
匡野看見。
遲緩地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福利院老院長的聲音:「阿野,你跟小舟在一起嗎?」
「沒有。」匡野說,「院長,您有什麼事嗎?」
「哦,他兩天前來,說讓我替他找一些以前的東西,還說要去一個很冷的地方。
「小舟那孩子從小就怕冷,一降溫就要生病的,也不知道去那麼冷的地方幹什麼……」
匡野安靜耐心地聽。
天陰下來,他的臉色也變得很灰。
「小舟讓我找的東西都找到了,但是打他的電話怎麼都打不通,你能替他來拿嗎?」
匡野終於出聲,嗓音很低很啞:「好,我現在就去。」
幾分鍾後,磨砂黑的保時捷 911 衝上主路。
記憶裡,我曾無數次坐過匡野的副駕駛。
他擅長加速。
載著我的時候卻總是開得很慢很穩。
我會趁著紅燈抓住他的右手。
彎著眼睛,恬不知恥地跟他說:
「阿野做什麼都很酷,賽場上風馳電掣的時候很酷,把車開得很穩的時候也酷!」
他側頭看窗外,假裝沒心動。
紅燈在倒數。
最後一秒的時候,匡野緊緊回握住我的手。
心忽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臉紅。
隻記得那天傍晚的霞光很暖。
隔著車窗將緋色打在我們兩個人的臉上。
像遊戲裡永不售賣的限定款皮膚。
珍貴,可遇不可求。
那時候我想。
如果能永遠坐匡野的副駕駛,該有多好。
同樣是傍晚。
但今天沒有美麗的霞光。
天空被烏雲壓得很低。
仿佛要與兩千公裡外下同一場雪。
今天匡野將車開得很快。
抵達福利院後。
院長帶他進了辦公室:「小舟那天拜託我找到所有你們倆共同出現的照片。」
書桌上放了個小箱子。
院長走過去,從裡面拿出一張泛黃的相片。
「你看,這張大合照裡,你跟小舟還挨在一起呢。」
十二歲的匡野長相打眼,冷臉站在後排。
他身邊的男孩眉眼彎彎,一側唇角有個小梨渦。
是我。
匡野捧著照片看。
院長說:「你在這裡的那幾年,就跟小舟能玩到一起。要不是後來你被父母接走……」
院長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箱子裡拿出一個黑色布包。
「還記得嗎?這是你離開福利院之前,小舟塞進你車裡的,後來又被你媽媽從車窗裡扔了出來。
「我怕小舟傷心,就一直自己保存著,沒告訴他。」
匡野接過,緩緩打開。
裡面是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
翻開,匡野看見裡面的字。
【因為太瘦,又被那群家伙堵了。不過今天有個新來的大哥哥幫我教訓了他們,他好酷!
【大哥哥叫匡野!
【他們都說匡野是個怪物,脾氣也差。可我不覺得,他明明是最好看、最好的人!
【他們總開我和匡野的玩笑,匡野叫我以後別總跟著他,我說不要。】
……
日記瑣碎、斷續。
時間橫跨匡野在福利院的整整兩年。
最後一頁。
我寫道:【能找到爸爸媽媽真好啊,不過匡野要是能不走就好了。
【以後就不能再見到他了吧?
【如果長大後再遇見,我一定】
半句話戛然而止在紙張末尾,沒寫完。
匡野抖著指尖翻頁。
發現後面一張被撕走了。
「許星舟……」
匡野輕輕喚我的名字。
聲音裡有濃濃的不解和遺憾。
他拿出手機,號碼撥到一半。
來電音忽然響起來。
他摁下接聽:「許星舟,你——」
一道陌生的聲音打斷他:「抱歉先生,請問您是許先生的朋友嗎?」
匡野問:「他怎麼了?」
「他在雪崩中遇難了……」
7
我沒有親人。
手機裡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匡野的。
所以他被第一時間通知。
救援人員在電話那頭表達了惋惜。
然後詢問匡野是否能在三天內抵達疆城,認領屍體。
匡野好像被瞬間冰封。
然後毫無徵兆地掛斷了電話。
老院長看見他可怕的臉色。
連忙問:「阿野,發生什麼事了?」
「假的。」匡野說。
手機又響起來。
匡野很快掛斷,然後衝了出去。
他先去機場,被告知疆城暴雪,途經的航線全部被延遲。
手機不停地響,他索性關機。
直接將車開上了高速路。
出匝道。
他將汽車導航的終點定在疆城。
兩千餘公裡,驅車前往。
我認為匡野不太正常。
但其實匡野一直是衝動的。
他少年時便離家出走,自己找到福利院住下。
後來又單挑十幾個比他高一頭的男生。
救下又瘦又小的我。
匡野打架不要命,有種魚死網破的狠勁。
那些人怕他,又不服氣。
背地裡說匡野是怪物,灰色的眼睛就是證明。
慢慢地,福利院所有人都躲著他。
除了我。
我覺得匡野不是怪物,是天降神兵。
我天天黏著他。
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巧克力偷偷放進他褲子口袋裡。
三伏天。
匡野很快覺出不對,手伸進兜裡。
眾目睽睽下攤開沾上不明物體的掌心。
周圍哄然大笑。
我的臉急紅了。
滿頭大汗地吼:「是巧克力!我不知道會化!」
匡野瞪他們一眼。
蜷起食指刮了下我的鼻子:「笨蛋。」
我蹲在水池邊給匡野洗褲子。
一群人圍上來起哄:「許星舟!小媳婦!天天給怪物洗衣服!」
「許星舟!小媳婦——」
匡野衝過來,把盆裡的水往他們身上潑。
帶頭的喊:「怪物急了!你們倆天天在一塊,肯定在談戀愛!」
立馬有人跟著起哄:「兩個男生談戀愛!兩個男生談戀愛……」
我怕匡野又打架,拉著他跑走。
福利院偏僻的角落。
匡野氣急敗壞:「許星舟,你以後別跟我在一塊了!」
「我不!」
「你沒聽見他們說什麼嗎?!他們在笑話你!」
我抬頭,看他被慍色染紅的臉和耳根。
心情忽然奇怪地好起來。
沒心沒肺地仰著臉笑:「讓他們笑話吧,不就是談戀愛嗎?
「現在不行,等長大我真跟你談戀愛了,看他們還笑不笑!」
匡野被噎住,臉更紅了。
車在服務區停下來,打斷了我的回憶。
匡野下車加油。
回到車上時臉是湿的。
大概是用冷水洗了臉,眼眶被激得很紅。
他繼續啟動車子上路。
不眠不休。
其實不用那麼急的,我想對他說。
畢竟疆城嚴寒,即便屍體多停放幾天。
也不至於難以辨認。
然後我看見他放在中控臺上的日記本。
想:也許他隻是想知道被撕掉的最後一頁。
寫的是什麼而已。
8
在路況優良的情況下。
兩千公裡的路程需耗時二十六個小時左右。
但匡野僅用了二十個小時,便進入了疆城區域。
大雪停了,天空呈現一種水洗過的藍。
救援隊已經將通往滑雪場的路清理幹淨。
遠遠地,可以看見高掛的纜車。
匡野在離入口很遠的地方停下。
下車。
他身上的煙味很濃。
臉上是極度疲憊的青灰色。
匡野靠在車上,低聲道:「真的好冷啊。」
他拿出電話,回撥我的號碼。
沒人接。
他卻像松了一口氣。
「許星舟,這一定又是你的惡作劇。」
電話對面是忙音。
匡野自言自語,語氣很輕:「你就是想讓我記起小時候的事,然後同意跟你重新在一起,對嗎?
「好,你贏了。
「等會兒見到你,我們就重新在一起吧。」
他掛了電話。
驅車進入滑雪場。
現場一片慘白。
工作人員問清來意,對他說:「在雪崩中受傷的人已經送往醫院,不過有一個年輕人不幸去世。
「男孩子頭部受傷,流了很多血,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凍僵了,雙手攥著手機,像是在等誰的電話。
「太可惜了,聽說是來找人的,所以連防寒的滑雪服都沒穿……」
匡野的身體晃了一下。
似乎是因為穿得太少。
他開始劇烈顫抖。
還沒走回車上。
他忽然暈倒在地。
工作人員將他送往醫院,紛紛猜測他就是死者的親屬。
因為太難過,所以昏厥。
我看著救護車上的匡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