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說:不是的,他應該隻是愧疚罷了。
匡野醒來的時候。
護士叫來一位年輕的女性志願者。
她委婉地說:「實在抱歉,我們在您暈厥時翻看了您的手機。
「您就是來認領許星舟先生遺體的,對嗎?」
匡野啞聲說:「對。」
然後不顧阻攔地拔掉輸液針頭。
拜託志願者帶他去認屍體。
他被帶到一間很冷的房間。
房間正中間有張窄窄的床。
上面的白布垂下床沿。
裡面的輪廓淺淺的。
匡野指尖顫抖。
還是掀開了白布。
我蒼白的臉緩緩露出來。
但表情並不難看。
Advertisement
眼睫乖順。
唇角微微上揚。
浮著淺淺的梨渦。
匡野蜷起手指,很輕地刮了下我的鼻子。
「笨蛋。
「你裝得也太不像了,連笑都忍不住。」
身旁的志願者語氣透著不忍心,解釋道:「其實微笑是由於極度低溫造成的大腦幻覺。
「他去世前……也許是想起了開心的事。」
「是嗎?許星舟。」匡野垂眸看著我的臉,問。
得不到回答。
所以匡野說:「應該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吧。
「否則記著當時我在電話裡說的話,怎麼可能還能笑得出來呢……」
9
當時他說了什麼?
他說是耍我的,還說我蠢。
大概是頭部撞擊造成腦中血塊變化,我漸漸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想起了我跟匡野的重逢。
就像日記本裡展望的一樣。
我真的在長大後又遇見他了。
匡野變得更高大,也更冷厲。
穿著賽車服從採訪現場走下來。
像個偶像明星。
我呆在當場,意識到即便是第一次看見他。
也一樣會心動。
這個想法,在之後的每一次遇見都得到了印證。
我那時還是實習記者。
追在他身後喊他的名字。
他不耐煩地回身,看見我的笑臉。
十年沒見。
匡野忘記我也正常,我那時想。
但他真的記得不多。
我還是忍不住有一點難過。
後來我興致勃勃地跟他說起福利院,又借著工作之便跟他邀約了之後的很多次見面。
我熱烈地追他。
像小時候那樣黏。
確定關系那天,我送給他平安扣。
他送給我冠軍獎杯,並在上面刻下我們兩個的名字。
那天我很開心,從包裡翻出一頁邊緣粗糙的紙。
神秘兮兮地對他說:「你猜猜這是什麼?」
匡野看著我,灰眸裡映著我亮晶晶的眼睛。
「這是我的——」
我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匡野忽然吻住了我的嘴唇。
兩個初學者都不得章法。
卻還是讓我的心跳亂七八糟。
想到這裡,我的唇角又忍不住揚起一點弧度。
臉上驀地感到些涼意。
我看過去,發現匡野把我的臉弄湿了。
他一直看著我閉上的眼睛。
大串淚珠掉下來也不眨眼。
志願者有些慌亂,一邊勸他節哀。
一邊在口袋裡翻找。
沒找出紙巾,卻找到一個小密封袋。
「差點忘記了,這是許先生的手機、鑰匙和隨身物品,請您收好。」
匡野動作遲緩地接過。
看見裡面有一張很皺的紙。
他拿出來,展開。
字跡被洇湿又晾幹,在泛黃的舊紙張上顯得模糊。
可還是能勉強辨認。
【要跟匡野談戀愛!】
少年時期,羞於讓匡野知道,在分別前被扯下來的日記本最後一頁,寫著這句話。
如果長大後再遇見,我一定,要跟匡野談戀愛!
跟你在一起是我的願望啊,它現在實現了。
跟匡野在一起的那天。
以及之後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都想對他這樣說。
10
匡野在冰冷的房間裡佇立良久。
然後將我的東西妥帖地收在身上。
他面無表情地安排返程事宜。
並向工作人員表示了感謝。
幾個年輕人認出了他。
背地裡說匡野實在不像媒體描述的那樣桀骜無禮。
我跟著自己的身體上了靈車。
默默看向匡野。
其實他昨天還不是這樣的。
所有的改變仿佛發生在一瞬間。
匡野身上的鋒芒消失了。
他顯得木訥,死氣沉沉。
後車廂非常寒冷。
司機勸匡野去坐副駕駛。
被拒絕了。
汽車開始行駛。
匡野低聲說:「你那天比現在更冷吧?
「還冷了那麼久……」
他的語氣沒有起伏,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許星舟,你是不是笨蛋啊?」
匡野的臉上又湿了,有眼淚滑過他幹涸裂開的唇角。「好不容易實現的願望,為什麼要分手?
「你生病了我可以帶你去治,變成真的傻子我也不介意。
「不會不要你的,許星舟……」
他在輕微的顛簸中起身。
跪倒在我窄窄的棺椁旁邊。
仿佛在試圖抱我,但沒有辦法。
他應該是生病了,聲音嘶啞:「但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你提分手,裝作不認識我,然後反復找我復合,是因為後悔了嗎?
「我不應該那麼生氣,應該早點知道你生病的事,然後挽留你,應該總是同意你復合的要求。
「我不應該對你沒有耐心,不應該騙你來這裡……
「都怪我,都怪我……」
都怪我。
這是匡野從未說過的話。
他向來驕傲,擁有的一切都得天獨厚。
便不在乎世人安在他身上的對錯。
他不怕失去。
少年時因為母親幹預他的愛好,就拋棄我豔羨並求而不得的家庭。
長大後,會為了得到賽車冠軍而不惜用生命冒險。
所以我不敢相信,匡野居然會認錯。
他個子很高。
在地上蜷成一團黑影。
但我現在說不出安慰的話。
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抱住他。
用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
永遠,再也沒辦法了……
11
車子剛行駛至入城的路口,就被一輛黑色商務車截停了。
江旭帶著匡野的母親下車,讓司機打開車廂。
匡野趴在棺椁上,身上已經沒有幾分活人的氣息了。
他像一具行屍走肉。
女人的怒罵,扇在臉上的巴掌。
都讓他無動於衷。
「匡野,你到底要被許星舟害多久?當年為了他不願意回家,甚至揚言要在福利院生活。」
匡野母親的指尖幾乎戳在他的臉上:「現在又為ẗù⁺了他直接放棄比賽,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被賽委會警告了?!再有一次你這輩子都別想再上賽道!」
「不會再上賽道了。」
匡野說。
女人和江旭皆是難以置信的表情:「什麼?!」
「當年因為你承諾讓我學賽車,成為職業車手,我才離開福利院。」
匡野低聲繼續說:「我後Ťù⁾悔了,我那時候不應該離開他的。」
「你瘋了嗎?匡野!」
匡野的媽媽滿眼陌生地瞪著他。
匡野像是自言自語:「如果我一直在他身邊,該有多好……」
他對母親的眼淚視而不見,轉臉對江旭說:「請你把平安扣還給我。」
江旭表情凝滯,吞吞吐吐道:「我……我不小心弄丟了。」
「丟哪裡了?」
匡野語氣堪稱平靜,眼神卻直直釘在江旭臉上。
他眸色淺,冷眼看人的時候顯得很兇。
大概是察覺到匡野不太正常的精神狀態。
江旭怯怯地說:「在車隊總部的泳池裡。」
匡野的眼神沒移開,反而更冷:「你可以滾了。」
說完,他自顧自重新上車, 坐回我身邊。
天色很暗了。
路燈的光影在匡野臉上流轉。
卻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看著他, 說:「不用放棄賽車的, 那是你最喜歡的事了。」
賽車手需要心無旁騖。
沉重的、不愉快的生活背景會讓他難以專注於速度。
所以我才想跟他利落地分手。
可結果遠遠算不上利落。
我表現得任性又極端。
反復無常地一次又一次回頭。
12
抵達目的地後,匡野先妥善安置了我的身體,然後著手我的後事。
工作人員問匡野, 有沒有需要一同安葬的隨身物品。
匡野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 拿出志願者給他的密封袋。
裡面有我租屋的鑰匙。
本來是不想他進入我房間的。
但一想到自己已經死掉,就覺得無所謂了。
匡野驅車前往。
在一處老舊小區裡找到了我家。
轉動鑰匙, 他推開了門。
映入眼簾的,是幾乎布滿整間房的便利貼。
匡野愣住了,緩緩走進去看。
房間不大, 家具簡單。
他撕下門邊的。
上面認真地寫著:【要跟匡野談戀愛!】
他看見玄關燈開關上粘著的。
仍寫著:【要跟匡野談戀愛!】
他經過餐桌, 上面貼滿的每一句話全是:
【要跟匡野談戀愛!】
冰箱上、床邊的牆壁上……
紛亂的不同顏色的便利貼上都隻寫了一句話。
【要跟匡野談戀愛!】
匡野站在被這句話包裹的房間裡。
喉嚨裡發出短促模糊的氣音。
我想他已經看到病症帶來的直觀影響。
虛掩的房門被打開。
闫醫生出現在門口。
「跟你分手後不久,他忽然有一天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個人在街上亂走,差點被車撞了。
「他被送到醫院,拿出一張很舊的紙, 問我匡野是誰。」
闫醫生很輕地笑了一下, 臉上的表情卻很苦澀:「他說紙上的字是自己寫的, 所以這件事一定非常重要。」
「是什麼事呢?」他看著匡野慘白的臉,自問自答, 「是跟匡野談戀愛。」
匡野一瞬間全明白了,站不住似的倒退了一步。
自語一般道:「所以他反反復復來找我,是因為……」
闫醫生看他像說不出話,替他說:「是因為他生了病,以為跟你戀愛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事。」
那段時間的記憶是混亂的。
我有時候會記得匡野, 記得自己必須跟他分手。
然後在遇到他的時候裝作不認識。
有時候會突然忘記所有事, 忘記已經跟他分手, 然後執著地打他的電話, 找到他, 告訴他我必須跟他戀愛。
匡野開始還願意接電話, 並且抽空來見我。
我會用陌生的眼神看他。
然後感嘆自己居然在見他第一面的時候就心動得一塌糊塗。
後來次數多了。
匡野漸漸不勝其煩。
就連他身邊的所有人都認為我太過分。
不是神經錯亂,就是品行太惡劣。
那時候,大概匡野也是這樣認為的吧。
我的情況時好時壞。
突然清醒,意識到自己做了傻事的時候也會後悔。
但始終沒有把那張陳舊的紙張扔掉或銷毀。
因為那樣做的話。
意味著當我再次忘記一切的時候, 會把匡野徹底忘記。
我不敢想,那將會是怎樣一種空曠的感覺。
所以我很聽醫生的話,妄圖通過藥物控制自己不再做傻事。
如果奏效。
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死去。
匡野會淡忘我, 去追他的夢想,過滿意幸福的生活。
而我會記得他,記得在父母早亡、單薄乏味的人生裡唯一給過我幸福的人。
兩全其美。
可我還是搞砸了。
我看著匡野痛苦的臉。
默默地想。
13
匡野最終沒有拿走我房間裡的任何一樣東西。
他隻是在那張陳舊的紙張上寫了字, 隨身裝好。
安葬之前, 匡野在我的身體旁邊待了很久。
他在黑暗裡說:「許星舟,我以後哪裡都不去,天天陪著你。」
「可我已經死了, 很快就會離開這裡。」
我說著, 心裡並沒有感到不舍。
離開, 就會忘掉一直以來銘記的一切。
我要忘記你了啊,匡野。
這樣才公平。
這樣,我就再也不會回頭找你了。
可是他說:「許星舟, 我不會再忘記關於你的事了。」
匡野替我修了很大的墓。
安葬那天,我感覺自己終於快要離開了。
匡野不知怎麼找到了那枚平安扣。
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他倚靠著我的墓碑。
拿出被小心保管的舊紙張。
靈魂快要消散。
我看見上面的字。
【要跟匡野談戀愛!】
【好啊,許星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