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不明白啊,怎麼一夕之間,竟會如此。


那王景似也頗為震驚,嘴唇翕動,什麼也沒說。


14


隔日,我被強行塞上一頂小轎,從側門被送入王府。


沒有拜堂,沒有敬茶,我被隻是王府看不上眼的一方賤妾。


我被送入後院一個房間,裡面竟是張燈結彩,漫目的紅,那麼喜慶的顏色,為什麼和鮮血是一個顏色。


我發了瘋地撕下囍字的貼紙,拽下紅色的燈籠,摁在地上狠狠踩碎,把房間裡弄得亂七八糟。


王景穿著喜服走進來,嘴角帶笑,聲音有幾分和緩。


「阿茹又發脾氣?我為你特地叫人布置的,已經超過一個妾的禮數了,還不開心嗎?」


開心?


我想剜出他的心,看看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不喜歡也沒事,我們來日方長。以後我有很多時間,去看阿茹喜歡什麼。」


我冷笑,「王景,你不會以為我會喜歡你吧?」


「你殺我爹娘,強擄我入府,憑什麼覺得我願意跟你在一起?!」


他嘴角的笑停住,「你爹的事,是那下人沒眼力見。我已經讓人拖出去打死了,你還想怎麼樣?」


聽得我想笑,但已經麻木到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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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懶得跟他理論,「我想怎樣?我想讓你給阿爹阿娘償命,你去嗎!」


王景臉色陰沉下來,「果然女子都會恃寵而驕,是我對你太好了。」


「夜深了,阿茹也該學學怎麼伺候夫君了。」


「你別過來!」我死死瞪著他。


阿爹和阿娘都不在了,我不能連自己都失去了。


王景冷笑,步步逼近,「你能怎樣?」


紅色的沉重的被褥,我像墜入海底的人,惶恐地喘不過氣。


他拽住我的手腕,狠狠靠近。


我發了狂地掙扎,如蚍蜉撼樹。


我狠狠咬他一口,咬在肩膀上,鮮血橫流,他卻毫不在意,目光更加兇猛,「阿茹,你是我的!」


燈火搖曳。


我感覺自己像根柳枝,隨時會被攔腰折斷。


這一刻,我突然好想淵堯。


他是除了阿爹阿娘外,這世上對我最好的男人。倉皇半生,我突然發現這世界對我最好的男子,竟然是個鮫人。


但那些都無所謂,我突然發現,我是那麼想跟他共度此生。


可我連他的回答都來不及聽見。


不行啊,我還想,再見淵堯一面。


怎麼可以在這裡,怎麼可以停在這裡?


我更加用力地掙扎著,就在我陷入絕望時,門突然被砸開。


「砰」的一聲,王景倒在我身上。


而我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的長發在疾風中飛揚,有著淵堯的臉。


但下半身,卻赫然是人類的雙腿!


我定定地看著那人,直到熟悉的聲線響起:「阿茹,是我!」


淚意在瞬間湧出。


我哽咽道:「你來了。」


「你來了啊……」


明明我已在那日哭幹了眼淚,隻剩下這副軀殼強忍著面對王府的欺壓,卻在看到淵堯這一刻,泣不成聲。


我才知道我有多怕。


王景的每次觸碰,靠近我時鼻腔噴出的熱氣,都令我無比惡心。


我以為我就要栽在這個地方了,但,淵堯來了。他出現在此處,帶著不可思議的人類雙腿,像一場夢境般降臨。


「阿爹,阿娘,他們……」


話未盡,已痛苦不能言。


「阿茹別怕,我來了,我來了……」


淵堯半摟著我,一隻手摩挲我的腦袋,如幼時睡覺前阿娘給我唱古老的童謠,聲線低沉和緩。


像是能讓人瞬間安心。


15


趁王景還未醒來,我舉起簪子準備將他刺死。


看著榻上那人,心頭像是在滴血。


我這一生,從未傷人。阿爹阿娘教我要恭順謙卑,與人為善,作為普通人家,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是最大的期盼。


我們努力生存,從不惹事,可為何被欺壓至此!


看著王景,渾身血汙的阿爹、血液迸濺的阿娘似歷歷在目,喉口像是堵了血塊。


我似能感受到自己的心,那顆心千瘡百孔,隻剩滔天憤怒。


爹娘已死,我傷人又如何!


背負人命又如何!


要殺我又如何!


我咬牙,舉簪欲刺,王家人卻烏泱泱衝了進來。


為首的是位身著官服的男子,身形魁梧,絡腮胡,氣質粗獷。


我大駭,卻隻見那人朝淵堯使了個眼神。


明明是五大三粗的模樣,但神情卻讓人覺得有些熟悉。


這……


我驀地想起一個人,墨玉。


幾炷香後,我和這名男子已經待在了抓捕鮫人的隊伍中。


作為唯一的女子,我在五大三粗的男子隊伍中顯得格外突兀,跟在絡腮胡男人身邊,其他士卒都眼神古怪地看著我。


絡腮胡男人大吼:「看什麼看,爺我半夜需要有人服侍不行?」


手下人一抖,「是,大人。」


「這次行動刻不容緩,叫他們給我快快趕路!」


「是,大人!」


我跟淵堯逃出後院後,被墨玉偽裝的男人帶走。


這絡腮胡本是這次負責鮫人抓捕的將領,來到西鄉收集鮫人,此次要將抓獲的鮫人送去南海郡郡治番禺。


墨玉借絡腮胡身份,「抓回」了當晚逃脫看守潛入王府的鮫人淵堯,又借口任務緊急,連夜帶我和淵堯離開。


而我的身份,是絡腮胡看上的陪宿丫頭。


我們走時,那王景還未醒來,但初步看起來無礙,王家才願意放人。


王家本不願讓我這個剛入門的「妾」走,但架不住是絡腮胡的要求。


南海郡下設番禺、龍川等四個縣,王家在本縣無法無天,但那絡腮胡卻是郡級官員,不好過於爭執,便順水推舟讓我暫時去服侍。


下屬退下,我悄悄打量墨玉。


盡管知道他是墨玉,但面對眼前這個絡腮胡壯漢,還是有些……難以適應。


他碰到我目光,狠狠瞪了我一眼,「看什麼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嗯……


這氣勢洶洶的模樣,倒是墨玉本人了。


還是那麼討厭人類,討厭我。


「雖說少主要帶著你,我可不會認可。要不是你,少主也不會被抓!」墨玉還是疾惡如仇的樣子。


我低頭,「對不起……」


「別這副模樣,少主吃那一套,我可不吃!你們這些人類女子,就會裝可憐……」


我咬牙,「你覺得,我還是會背叛你們?」


「誰知道呢?你始終是個人類。」


我看著他,字字決絕,「我若背叛你們,天打雷劈!」


想到阿爹阿娘,我對人世間已經沒什麼眷戀。我甚至也跟他們一樣憎惡人類,這腐朽的、互相吃人的人類世界。


在想要殺死王景的那一刻,我已經割舍了一切。


人群已沒有我容身之處,我還能算人嗎?


我苦笑,聲如泣血,「我寧願我從來沒做過人。」


墨玉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


「行了,誓言會不會成真也沒人知道。」


「反正少主因你而化形,他是不會放下你的。」他小聲嘀咕。


化形……


淵堯化形,是因為我嗎?


16


一行馬車連夜趕路,其中幾輛囚車關押了鮫人,囚車中有蓄有海水的木盆,淵堯便在其中。


他們的計劃是去番禹關押鮫人的地方,解救其他被捕獲的同族。墨玉用的身份是將領,而淵堯則以鮫人之身被捕。


墨玉帶著食物去喂鮫人,看得下屬都愣了。


他們不明白,這種小事,大人怎麼會突然上心。


「弄死鮫人沒法交差,你們拿命來賠?!」


「我告訴你們,個個給我好好伺候著!要是死了一個,你們提頭見我!」墨玉唬得那些人一愣一愣的。


不得不說,派頭十足。


墨玉之所以偽裝得如此巧妙,是因為鮫人族的能力。


據淵堯說,部分鮫人化形後可能會覺醒自己的能力,每個人的能力都不同。墨玉的能力是「復刻」,能精妙地幻化成其他人的樣貌。


「那,原來的張大人呢?」


「應該已經被墨玉處理掉了。」淵堯淡淡道。


我一怔,沒再問。


人類與鮫人之間已經到了你死我亡的程度,就像很多事,永遠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地方。


但我還有些地方不能理解。


「鮫人有這般異能,為何卻不能對付人類呢?」


「你懂什麼!」墨玉撇嘴,似有些哀怨,「海神重視平衡,萬物相生相克,絕不讓海中有凌駕於一切的力量出現。」


「我族隻有一支血脈純正鮫人具備這種潛能,而且化形後在危難關頭才會激發,用於守護他人之用。但我們這支繁衍極慢,已經人數凋零。


「所以隻有找少主,少主是我族的希望啦!」


我越聽越入迷,隻覺得鮫人族無比神秘。


又覺得苦澀。


海神饋贈鮫人族一定程度自保的能力,怕是沒想到千載之後,這能力的局限倒限制了鮫人。


「其實本țųₛ來也派不上用場。」


淵堯望向月亮,月光下似有海浪聲澎湃,亙古以來,從不停歇。


「萬物平等,自然規律本是如此。但人類卻聚沙成塔、薪火相傳,創造非凡之力,實屬奇跡。」


他這番言辭竟不夾情緒,竟有幾分慨嘆之意。


墨玉皺眉冷哼,「人類狡詐罷了!」


說著他又恨恨地看向我,「若不是你們的帝王尋來術士,用歪門邪道對付我們,我們怎會有這麼多族人被擒!」


「真是卑鄙!」


淵堯搖頭苦笑,「這也是智慧啊。」


「大概這就是人族昌盛的原因,不得不認。」


「哼。」墨玉面露不甘。


我看著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


恍覺我前十五年歲竟隻是活在一方小小的世界,突然間推ṱũ₌開一扇緊閉的大門,窺見不可思議的世界。


17


為了盡快趕到,一幹人馬連夜趕路,直到次日半夜才停下修整。


夜宿曠野,篝火火光中,偶爾有個別幹木枝發出噼裡啪啦的爆裂聲,愈發顯得寂靜。


我待在淵堯身邊,坐在車頭靜靜陪著他。


身份特殊,倒是也沒士卒來管我。


多日操勞已讓我心力交瘁,不知不覺,眼皮子越發沉重,隻聽著篝火燃燒的聲音與嗚嗚風聲,神智沉入深處。


我看到我家那間熟悉的屋子,阿爹坐在門檻邊補漁網,阿娘在旁邊剝豆子,我在阿娘左右咿咿呀呀。


她無比慈愛地對我笑,「阿茹這麼漂亮,以後會嫁給怎樣的男子呢?」


笑著笑著,似又想到什麼,話語又染上了酸楚,「阿茹,我的阿茹啊……」


我努力想握住她的手。ẗṻ⁺


但再抬眼,血如大雨般潑灑,血珠像刀子般在我身上切割。


阿娘和阿爹全身都是血窟窿,臉色鐵青地倒在地上,汙泥和血雨在他們身上滾落。


我拼命地搖他們,喊他們,但他們怎麼都醒不過來。


但我繼續喊,就那麼一直喊。


哭聲在雨水裡像是會消失,隻剩下茫茫雨聲。


仿佛我這輩子都會停在這場雨中,停在阿爹阿娘離開的那一天。


「阿爹!」


「阿娘!」


我渾身顫抖,眼皮劇烈地抖動,朦朧中似乎感覺有人在擦我臉上的汗珠,清潤的聲音低低響起,「別怕,我在。阿茹,我在……」


睜眼,看見淵堯的臉。


「做噩夢了?」


淵堯手從囚車木板縫隙中探出,淺淺撫著我的額頭。


「嗯。」我抹掉夢中流出的淚水,「我夢到阿爹和阿娘,慘死在我面前。我夢到我喊他們,可他們怎麼也不會醒……」


也許是連日為命奔波,所有的痛苦都無暇顧及,在眼前的靜謐下,反倒破土而出。


又或許是因為淵堯。


他臉上映出忽明忽暗的火光,像是有無限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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