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上京那日突然落了雪,庭前一地薄白。
我將和離書塞進包袱裡,大步出了院門。
周嬤嬤抱著一把傘和一個錦盒追了上來:
「這是老夫人吩咐給您的。」
我隻接了傘,沒看那錦盒一眼。
「多謝你的傘,其他的就不必了。」
周嬤嬤又開口,有些為難:
「小少爺他今日病了,不便……」
我打斷她:「嬤嬤放心,我不會去打擾他的。」
然後轉身一腳踏進了雪裡,身後的足跡很快被雪重新覆蓋,就像從未出現過一般。
1
在門口看到楊宛音的時候,我並不意外。
她紅著眼睛,用帕子輕拭淚珠,頭上素色的珠花顫顫,一雙纖白的手死死拽著我的衣袖,不肯松開。
看著她蒼白可憐的模樣,我突然生出一股煩躁。
於是抬頭直直盯著她:
「姐姐,我真的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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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愣,啞了聲。
我趁機扯出衣袖,快步走開。
全然不看楊宛音倒下的動作,與沈玉庭難看的面色。
半個時辰後,在陳記車馬行買了一輛馬車,和善的掌櫃建議我租個車夫。
我擺擺手說不必。
人心難測,路上多一個人或許還不如我孤身一人安全。
出城門時雪已經停了,望著遠處山巒起伏,濃雲薄霧,一時有些恍惚。
我從沒去過蜀州,二十二年來,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城外的普濟寺。
不過那也是十六歲之前的事了。
嫁入侯府的六年裡,我從未出過府門。
雖是侯夫人,闔府上下卻無一人正視我,這其中包括我的丈夫,和我的兒子。
如今他們得償所願,大約是十分高興的。
沈玉庭不用再對我這個心機深沉的妻子忍耐,沈瑾之也不用再因我這個品行不端的母親蒙羞。
或許不久他們就會如願,迎了楊宛音為侯府主母。
到時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我揚起鞭子,駛入蒼茫的暮色裡,今夜的風似乎格外溫柔。
2
一路上日夜兼程,至荊州時已到了四月。
在城中採買補給時,賣燒餅的大娘拉住我的袖子,好心開口:
「姑娘,近來不太平,前行可要當心些。」
「多謝大娘。」
很快我就知道大娘口中的不太平是什麼意思了。
並非是我故意找死,誰能想到,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中午的也會遇到劫匪?
看來荊州的治安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
匪徒的大刀在日光下十分晃眼,大喇喇地袒露著手臂上的腱子肉,蓬亂的絡腮胡使他五官不甚清晰。
被盤問的商隊老板噤若寒蟬。
離得有些遠,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
我縮在車轅上,努力裝起鹌鹑。
怪哉,這劫匪莫非是第一次劫道?竟對這許多人,挨個盤問起來。
高大的身影逐漸近了,我幾乎要屏住呼吸。
卻聽那人問:
「這位……姑娘,你可見過這畫中人?」
不是兇神惡煞的語氣,甚至有些,溫和?
我詫異地抬起頭,對上劫匪期待的目光。
認真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畫,而後堅定地搖搖頭:
「未曾。」
其實我覺得他根本不必問,在場的各位肯定都沒見過。
除非誰去過閻羅殿。
那畫像上的,與其說是個人,不如說是牛鬼蛇神。
實在過於抽象了。
絡腮胡大漢與同伴失望離場,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原來不是劫匪,隻是尋人。
怪不得如此大搖大擺。
荊州,是我誤會你了。
接下來的路途十分平順,我跟著商隊一路到了蜀州。
按照手中的地址,一路尋到青城縣,桂花巷盡頭,一處荒蕪的小院。
破敗的院子長滿青苔,我花了三十兩銀子請工匠修葺了半月才滿意。
熱心腸的大叔幫我把院子一並清理了。
如此,我便有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夜裡風涼,我合上窗後從包袱裡拿出小娘的牌位,奉上三炷香。
窗外竹影婆娑,屋內青煙嫋嫋,我輕聲慢慢描述小院的模樣。
3
她沒騙我。
蜀州真的有她的家。
腐朽的匾額依稀辨得出是「林記藥鋪」四個字。
我合計了一下剩餘的錢,不多不少,剛好三百兩。
十日後,林記藥鋪重新開張。
然後毫無意外地,生意慘淡。
僱來的小伙計冬青苦著臉嘆氣:
「東家,咱們為何要開在這偏僻的地方?根本沒人來。」
因為你東家沒錢啊,三百兩花得七七八八了。
我捂著錢袋嘆氣,早知道就不那麼有骨氣了。
就應該接下錦盒,無論是金銀美玉,抑或是天材地寶,都是侯府欠我的。
我在侯府熬了六年,大到老侯爺的喪事,小到每日飲食,事無巨細,從未懈怠。
得來的是,丈夫的厭惡,婆母的冷眼,兒子的怨恨。
我也不甘過,想要扭轉局面,過好日子,想讓小娘不再憂心,想要好好活下去。
直到小娘死那日,我徹底不想爭了。
沈玉庭痛快籤下和離書,頭也不回地去照顧楊宛音。
老夫人與沈瑾之長舒一口氣,眼睛裡閃過一絲竊喜。
他們終於擺脫了楊採芙!
4
昨夜窗戶沒闔緊,被風吹開了條縫,綿長的雨絲飄進來,打湿了木幾。
我裹著被子翻個身,不太想動。
樓下傳來冬青的呼喊:
「東家,有人來了!」
待我穿戴好下了樓,裹著青色頭巾的婦人立刻迎了上來,看清我的面容後她眼神一亮。
「這位大娘?」
婦人面露喜色:「你是阿棠的女兒?」
阿棠是我小娘,喚作林青棠。
我與她有五分像,無怪乎大娘能一眼認出。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我點了頭。
大娘神色激動,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阿棠,還好嗎?她也回來了嗎?」
「她死了。」
眼前人霎時沒了聲。
豆大的淚珠落到我手上,我怔然抬眼,大娘身子搖晃著後退了一步,喃喃低語。
門外春雨瀟瀟,海棠花落了一地。
小娘啊,別再傷心了。
蜀州仍有人惦記著你,為你落淚呢。
5
我帶大娘祭拜了牌位。
她說她叫馮青萍,是我娘的故交。
二人自二十三年前一別,再未相見。
今晨在街市上聽說林氏藥鋪重新開業,以為是故人歸來。
期待來尋,卻隻見故人之女。
「阿芙,你便喚我萍姨吧。」
我笑著應下:
「好,萍姨。」
萍姨對我十分照顧,隔三岔五就要來坐一坐,帶著我娘愛吃的糕點。
在她的宣揚下,藥鋪漸漸開始有人光顧。
見是個年輕女大夫,病人難免總會有疑慮。
萍姨對我眨眨眼,朗聲道:「她可是林大夫的外孫女。」
病人立時不復擔憂。
我其實沒見過外祖,想來他若活著,又怎會讓娘淪落至為人妾室。
但我也確實可以說是師承外祖,因為我看過他所有的行醫筆記。
外祖的名聲十分好用,漸漸地,一些婦人也更傾向於找我這個態度和藹的女大夫。
我在蜀州安定下來,這裡民風淳樸,鄰裡熱情,大家相處十分和睦。
一個月裡見到的笑臉,比過去二十二年都要多。
冬青手腳勤快,我便經常躲懶。
午後日光正好,我躺在後院的桂花樹下小憩。
空氣中飄浮著淡淡的苦澀味,我隻覺十分安心。
微風輕拂,樹影搖動,一地碎金。
地上多了個影子,我頸上多了柄長劍。
光影裡的人一身血衣,渾身是傷。
一張臉卻精致如畫,美到炫目,能同日月爭輝。
盡管此刻他面如紙白,仍然擔得起「絕色」二字。
我輕輕嘆了口氣,接住了他倒下的身軀。
6
江近雪醒來已經是一日後了。
他看著包扎好的傷口出神,面色通紅地向我致歉:
「先前多有冒犯,還請娘子原諒。」
我點點頭,囑咐他安心養傷。
江近雪養了近兩個月才好,他執意留下報恩。
我不置可否,反正藥鋪也缺人手。
冬青撇撇嘴:「怎麼報?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言罷倒是神色坦然地指揮起人幹活,江近雪手腳麻利,冬青十分滿意。
轉眼入了秋,萍姨第一時間送來厚衣。
殷殷囑咐我,切勿過度勞心費神。
她早年死了丈夫,隻有一子在外行商。
萍姨卻不願意離開蜀州。
「我總想著,或許有一天你阿娘會再回來,若再見上一面,也就無憾了。」
7
我一個外地來的年輕女掌櫃,鋪子裡多了容色出挑的江近雪,難免招來流言蜚語。
上京六年,我早已不在意這些。
江近雪卻認真同人解釋,我以為他是在意自己的名聲,便有些歉意。
他搖搖頭:「他們不該這樣說娘子,我雖仰慕娘子風姿,卻不願娘子為流言所累。娘子什麼也沒做錯,就不該被汙了清名。」
我微怔,這裡的流言比起上京那些實在算不得什麼,卻有人認真為我辯解。
我想起最後一次向沈玉庭解釋時,他頭也不抬,隻問了一句:「你的名聲,很重要嗎?」
這句話如同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下,澆滅了我心中不肯熄滅的火苗,我自此不再開口。
春日多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將我困在山裡。
看著完全暗下來的天色,我有些埋怨自己不該逞強。
隻因憂心萍姨的病情,我才冒險出門採藥。
現下危機四伏,隻能尋了一處避風之地,祈禱不要遇到野獸。
好在我命大,一夜平安。
下山時有些著急,摔了一跤。
疼得我面目扭曲,看來是禍躲不過。
我忍著痛慢慢往前挪,裙擺上沾滿泥汙,十分狼狽。
卻在山腳下遇到了更狼狽的江近雪。
他將我上下看了一遍,目光在我的腳上停住了,皺起了好看的眉,然後一言不發地在我面前蹲下。
我猶豫片刻攀了上去,現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江近雪的脊背寬闊,大雨後的山路泥濘,他卻走得很穩。
草木繁盛的小山褪去夜晚的猙獰,在晨光熹微中變得可愛起來。
提心吊膽了一夜,我忍不住睡了過去。
直到冬青的呼喚聲傳來,我迷迷糊糊地抬頭。
門口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湿衣貼在身上有些涼意,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明明視線不甚清晰,我卻知道他一定是皺著眉的。
江近雪背著我徑直越過門口的人。
擦身而過時,聽到一句情緒難辨的:
「阿芙?」
8
夜裡我起了熱,想爬起來熬一碗藥。
江近雪聽到動靜立刻便出現在我面前,按著我坐下,而後根據我的指示,熟練地抓藥煎藥。
藥爐沸騰起水汽,我隔著朦朧的白霧看他忙前忙後。
白日裡升起的不安忽然間消散得一幹二淨。
一夜無夢,次日清晨我退了燒。
沈玉庭再次出現,牽著沈瑾之。
父子二人眉眼與神情相似到讓人恍惚。
沉默地立在門口,通身錦繡的裝扮十分引人注目。
冬青不明就裡,好心讓他們進門坐下。
病人走後,沈瑾之立刻往前挪了幾步,拘謹地喊了聲:「母親。」
砰的一聲,是冬青摔了茶壺。
江近雪一言不發地收拾殘局,推著他去了後院。
我頭也未抬,繼續整理藥方。
「小公子認錯人了。」
沈瑾之激動起來:「沒錯!你就是我的母親楊採芙。」
我抬頭微微一笑:「錯了,我姓林。」
沈瑾之傻眼了,無措地看向父親。
坐了一下午的沈玉庭終於有了動作,從暮光中走出,露出昳麗的眉眼。
一年未見,他憔悴不少。
他緊緊盯著我,良久,似乎想從我的笑裡看出什麼破綻來。
到底是沒能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