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沈玉庭牽著六歲的沈瑾之走到我面前:「好久不見,阿芙。」
我並不答話,用目光直白地詢問他有何貴幹。
沈玉庭頓了一下,有些窘迫地移開視線:「瑾之他,想你了。」
沈瑾之扭了扭身子,掙不開父親的桎梏。
空氣一片靜默,我翻動紙頁的沙沙聲顯得格外清晰。
大約是沒想到我會無動於衷,沈玉庭再次開口有些不耐:「我們來接你回去。」
見我不語,他勉強扯出一絲笑來:「別鬧了。」
我提醒道:「我和侯爺已經和離了。」
不知是不是從我的平靜中讀出了嘲諷,沈玉庭走的時候有些惱羞成怒。
9
晚飯的菜格外鹹,我將一碗湯喝了個精光。
冬青戳著碗裡的飯,扭扭捏捏地開口:
「東家,你真的有個兒子?」
我點點頭,伸手夾了一筷子白菜,唔,好酸。
難道是今天見了那父子二人倒了胃口?
不至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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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一看,卻見對面兩個人神色各異。
江近雪心不在焉,冬青欲言又止,沒一個在吃飯的。
我覺得好笑:「你們想問就問,現在不吃飯,半夜會餓的。」
「那位公子是你的,夫君?」
「前夫。」
看他絞盡腦汁斟酌詞句的樣子,我索性主動簡單地講了我的過去。
冬青氣得摔了筷子,江近雪看了他一眼,他又若無其事地撿起來。
然後憤然道:
「什麼人啊?他們一家子真惡心,呸!我再也不放他們進來了。」
「東家你別難過啊,我和江大哥會一直在的。」
江近雪低頭吃了一口菜,起身開始收拾碗筷。
冬青抱著碗抗議:
「江大哥,我還沒吃呢。」
江近雪勾起一個淺淡的笑來:
「今天的菜不好吃,我等下去給你買烤雞。」
被這笑容晃了眼的冬青受寵若驚。
待江近雪走出去,他又湊近我悄聲說:
「江大哥比那人好看多了,東家可千萬不許回頭。」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10
冬青沒能如願。
沈瑾之病了。
小少年緊閉雙眼,渾身滾燙,面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我吩咐冬青去熬藥,讓沈玉庭為他擦身。
沈玉庭眸色深深,攥著湿帕子問:「你不守著他嗎?」
我語氣無波:「我還有別的病人。」
以前的我確實會守著沈瑾之。
隻有這種時候,沈老夫人會讓我守著他。
因為她也知道,沒人會比我對沈瑾之更盡心。
隻是一旦病情好轉,我會立刻被趕出沈瑾之的屋子。
傍晚梨花巷的李叔匆匆趕來,衣服湿了大半,神色慌張:
「林大夫,求你去看看我娘。」
11
李奶奶突然昏厥,狀況十分不好。
江近雪迅速收拾好醫箱同我出門,趕到梨花巷隻用了不到兩刻。
李奶奶面色蒼白,脈搏微弱,是元氣虛脫所致。
我一邊施針,一邊吩咐李叔去城中大藥鋪尋人參。
李叔和江近雪分頭去尋。
月上中天時,李叔喂老母親喝下獨參湯。
我松了口氣卻不敢大意,堅持守了一夜。等到第二日清晨再次施完針,才同江近雪回去。
緊繃了一夜,我有些腳步虛浮,跨過門檻時一個踉跄。
幸而江近雪眼疾手快扯住了我。
眼見他又要蹲下打算背我回去,我連忙阻止:「你扶我走一段吧。」
他沒再堅持,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
時辰尚早,路邊的早食攤子白煙嫋嫋,不時傳來幾聲吆喝,迎面而來的賣花小哥從筐裡取出一枝沾著露水的荷花遞給我:
「林大夫一大早就出診了?」
我笑著颌首:「荷花三文麼?」
小哥笑呵呵地擺擺手:「送您的。」
日頭升起來了,街道變得清晰,我突然懂了阿娘每次提起蜀州時向往的神色。
江近雪突然問:「你喜歡荷花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喜歡蜀州。」
他似乎愣了一下,沒再說話。
迎著晨光,兩個人慢慢踱步回家。
沈玉庭立在門口,一身寒意,冷峻的臉上隱有怒色。
在我路過他時,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腕。
江近雪劈手砍去,沈玉庭才不得已後退一步。
他目光凝在江近雪扶著我的手上,壓抑著怒氣開口:
「從昨日起,你一眼也沒來看過他。」
我皺眉不解:「不是有你照顧他嗎?」
沈玉庭不甘地逼近一步:「他也是你的兒子。」
「現在不是了。」
五歲的沈瑾之在生辰宴上,小心翼翼地問楊宛音:「姨母,你可以做我母親嗎?」
楊宛音喜極而泣,然後怯怯地看向我。
沈瑾之立刻上前推了我一把,憤然瞪著我:「我不要品行不端的人做我母親。」
四周哄笑聲一片。
猶記得那是個豔陽高照的晴天,我站在日頭下卻覺得如墜冰窟。
12
李叔帶著小孫女上門道謝。
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扎著雙丫髻,好奇地看著我忙前忙後。
我停下手拿糖糕逗她,小娃娃蹭到我懷裡幫我擦汗。
「姨姨辛苦了。」
我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一旁的沈瑾之惱怒上前,怒目而視:「這是我母親,不許你抱她。」
我安撫地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連眼神都沒分給他。
他又不甘心地往前湊,伸手去扯小姑娘,卻聽見我說:
「你以前不是都不肯讓我抱嗎?現在是在做什麼?」
沈瑾之愣在原地。
以往逢年過節,我可以見到沈瑾之的時候,總是期待能與他親近,沈瑾之不僅從未讓我抱過,甚至連我的碰觸也不允。
可在楊宛音來的第二日,他就抱著她的手臂撒嬌。
我對這個孩子倒說不上厭恨,我隻是不喜歡也不想要他了。
沈瑾之隻是普通的發熱,第三日便好全了。
卻不肯走,吵鬧著要留下跟我學醫,隻因李家小姑娘說想跟著我學。
沈玉庭聽到他的哭鬧臉色一變。
定北侯的長子要從醫,這是不被沈家允許的。
他隻能強行將沈瑾之帶走。
13
深秋雨冷,來看病的人越來越多。
萍姨也病倒了,我將她接來藥鋪住下,方便照顧。
藥一碗一碗喝下去,人卻不見好。
我憂心不已。
萍姨摸了摸我的發絲,目光溫柔。
她指了指院裡的桂花樹,笑得哀傷:
「你娘常在樹下給我講故事,她飽讀詩書,博聞強識,我卻大字不識。可她絲毫不嫌棄,總是耐心地同我講書中的道理。」
「有一日我調侃她,以後莫不是要去做女狀元,她卻反問一句,有何不可呢?」
林青棠沒有做女狀元。
她成了尚書府的林小娘,被困在四方小院裡,守著她的女兒。
母女倆相依為命,林小娘唯一的願望就是女兒能嫁個如意郎君,走出去。
她的願望在我十六歲那年破滅了。
尚書府的客院裡,燭火昏昏,一室狼藉。
眾目睽睽之下,尚書府的二小姐失貞於長姐的未婚夫。
那日楊宛音哭得天昏地暗。
父親憤怒地請了家法,恨不得當場將我打死。
眾人厭惡的目光幾乎將我凌遲,斥責聲、咒罵聲將我辯駁的言語淹沒。
無人相信這不是我設的局。
我在祠堂跪了三日,滴水未進。
沈玉庭在楊宛音的央求下答應娶我。
一對有情人的姻緣,毀在心機深沉的庶女手裡。
小娘心疼得流幹了眼淚,一病不起。
我是努力過同沈玉庭解釋的,隻是每次開口,他總是目光嘲諷,橫眉冷對。
沈老夫人厭惡我品行不端,時常拿我立規矩。
寒冬臘月,卯時便讓我等在院外,待我風雪滿身,四肢僵硬時,喚我進去奉茶。
執掌中饋也是她懲罰我的手段,哪怕我百般費心,她仍會挑出不滿之處。
沈瑾之從一生下來就被她抱走,揚言怕我教壞孩子。
我熬了一年又一年,熬到沈瑾之周歲,熬到沈瑾之三歲,又熬到沈瑾之五歲,他始終不與我親近。
最後等來了新寡的楊宛音。
楊宛音被接進沈府,丫鬟小廝竊竊私語,闔府上下都等著我被休棄。
沈玉庭將楊宛音安置在他隔壁的院子,說要娶她做平妻。
他說:「這本就是你欠她的。」
老夫人拍拍楊宛音的手,不屑地看著我說:「當年要不是宛音心慈,你最多隻能做妾。」
父親召我回府,好一通訓斥,末了開口:「你也該懂事些,自降為妾,奉你長姐為尊。」
小娘因為這句話,再也熬不住了。
我抱著她冰冷的身體枯坐了一夜,是沈玉庭強行將我帶回侯府。
三日後,我寫下和離書。
沈玉庭既驚且怒:「你若執意要無理取鬧,可別後悔。」
14
我帶著阿娘的牌位來到了蜀州。
蜀州的安逸生活,讓我恍然以為,上京的過往隻是一場噩夢。
如今我不必再面對那些惡意與刁難,每日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享受著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自由。
可偏生有人見不得我安生。
沈玉庭買下隔壁的院子,帶著沈瑾之住下了。
冬青站在門口指桑罵槐,就差往隔壁潑一盆潲水了。
萍姨也目光防備,時常在我面前細數江近雪的優點。
我不懂沈玉庭這是要做什麼,也沒興趣去懂。
今年的天氣似乎格外冷,寒雨連日不停地落,陰冷的潮氣直往人骨子鑽。
沈瑾之每日都要來藥鋪待上一個時辰,然後由沈玉庭接他回家。
習慣了之後,連冬青也能視而不見了。
以往二人為了不見我,風吹日曬都能成為理由,如今倒是能堅持。
後來沈玉庭甚至主動對沈瑾之說:「若是你想跟著你母親學醫,也沒什麼不可。」
沈瑾之期待地看向我。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他沒天分。」
15
新雪來時,萍姨憔悴得厲害。
她拉著我說:「阿芙,我熬不住了。」
我撲在她懷裡泣不成聲。
萍姨緊緊抱住我,語氣溫柔得如同春三月的微風:「我們阿芙是世上最好、最勇敢的姑娘,無論何時都要好好愛自己。」
最後一日,她特意換上少女時的舊衣。
枯瘦的手摩挲著袖口的海棠花,眼睛裡卻流露出異樣的神採。
「也不知道,阿棠還能不能認出我來。」
後院的桂花樹忽然在大雪裡枯萎,許是想隨萍姨一道去見阿娘。
城裡狀況不太好,患病的人越來越多。
起初來的隻是有咳疾的老人,後來年輕人也開始接連出現症狀。
我漸漸有些憂心,這不對勁兒。
於是囑咐冬青每日用艾草燻一遍屋子。
沈玉庭再次來時,我叫住他:「你帶孩子回去吧。」
他身形一僵,再開口時聲音顫抖:「阿芙,你不願見到我們嗎?」
「是。」
我一點都不想見到他們,也不願想起那些過往,更不願意看他們在這裡裝歲月靜好。
「還請你們以後不要再出現。」
沈玉庭聞言倏然抬頭,面色驚慌,嗫嚅著開口:
「過往是我錯了,沒有認清自己的心意,我沒有娶楊宛音,你能不能再……」
「不能。」
我直接打斷他,無心同他繼續糾纏。
今日天色不太好,晚些我還要出診,索性再說明白些。
「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從來沒想過嫁與你,那日的事並非我的設計。在侯府六年煎熬是為了沈瑾之,但他既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了。」
沈玉庭目光顫抖:「我不信,你明明是愛慕我的,不然為何總是想盡辦法見我?」
我一愣,皺起了眉,原來他對我竟有這樣的誤解。
「如果你是指在楊府時,每次都是楊宛音喚我過去的,大約是為了向我炫耀她的如意郎君。」
沈玉庭臉色慘白,整個人搖搖欲墜:「不,不是的,你不願意回去定是因為身旁有了新人。」
見他聽不進去,我搖了搖頭不欲再說什麼,開始檢查出門要帶的器具。
沒注意沈玉庭是何時離開的。
16
我少時見他,他總是繃著一張臉,不苟言笑。
原來他的臉上也會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
但後悔向來是最沒用的情緒,因為傷痛不會被對方的悔意撫平。
嫁給他之後,他的面上終日隻有厭惡與冷漠。
我被下人為難時,他目光嘲諷,說我德不配位。
我被沈母責罰時,他漠然路過,不置一詞。
如今卻又是何必?
是發覺楊宛音並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溫柔善良?
抑或是他確實對我有些許情意?
不,更多的一定是,他不能忍受我離開得如此果斷,離開後過得如此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