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他都快忘了自己六歲時看到母親毫無生氣的臉時,心裡空茫茫如世界一片白雪的鈍鈍情緒。


  許多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急匆匆地來往, 小推車上是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 那些銀色的尖銳針頭擠出一兩點藥水,然後又注入人的身體, 就像在為大海續上一捧水,微不足道。


  “讓一讓。”


  “聽話, 去那邊待著哈。”


  “不要站在這裡, 擋道了。”


  他一路往後退,從一張白色的床退到另一張白色的床,再往後,就要看不清母親的臉了。


  簾子又被拉上,他怔怔地靠著白牆, 手心和胸口都空蕩蕩, 這才發覺自己忘拿了母親的摘抄本。


  急症室裡有哭鬧的小孩, 他的母親正一手抱著他,彎著腰,臉貼著臉, 翻開一本綠皮的寓言故事細細地為孩子念故事。


  原楚聿並不羨慕, 他的母親也會在睡前為他讀各種文字段落,他的母親會做一本世界上最漂亮的摘抄本, 上面有復古的貼紙,半透明的彩繪膠帶, 還有各色剪紙勾勒的線條。


  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家去把床頭的摘抄本拿過來,母親時常會露出憂鬱悵然的神色,獨自一人坐在陽臺的折疊椅上出神地望著天空。可隻要他將摘抄本拿給母親,再加上一本夾著書籤的書籍,母親就會低下頭,衝他溫柔地微笑,然後沉浸在文字的世界裡,暫時遠離那些落寞的情緒。


  可能拿到摘抄本的話,現在躺在病床上了無生氣的母親,也會如往日一般露出一個溫和的笑,翻一頁,再翻一頁。


  “我要回家,”他說,跟在每一個人身後說,“我不要來醫院,我要回家。”


  每一次拉住衣擺的手都被拂開,一次又一次,他覺得自己的手心開始冒出冷汗,這裡的燈光、白牆和人都一樣雪白,白得讓人如墜冰窖。


  原楚聿的手輕輕顫抖了一下,大腦像是忽然抽離失重,短暫的暈眩後才勉強睜開眼,入目就是直射的冷白刺眼燈光,他下意識重新緊閉了眼睛,皺著眉,鼻腔裡湧進刺鼻的消毒水氣味。


  左手冰涼得一點知覺都沒有,唯有……


  他忽然頓了頓,重新睜開眼轉向一旁,看到正低頭刷手機的林琅意坐在他身旁。她的右手蓋在他手腕處,掌心溫熱,貼著他那塊冰冷的毫無知覺的皮膚,食指還一遍遍地順著他掛點滴扎針的那根青筋往下撫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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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下意識動了下手腕,被藥水注射得冰涼的手像是感應不良的破舊機械,才微微往她掌心裡靠了一下,身邊的人立刻敏銳地扭過了臉。


  林琅意驚喜地睜大眼睛:“你醒啦?”


  “我……”甫一開口,他就發現自己沙啞難聽的嗓音,立刻熄了聲。


  “水。”她直接遞過來,“溫了。”


  他無聲地說了句“謝謝”,接過來小口小口喝完了。


  林琅意又遞來一杯,見他搖頭,便非常自然地用右手握了一會兒,然後把煨熱的手心重新蓋在他冰涼的手腕上。


  他的睫毛接連顫了幾下,凝著眼神望向她。


  林琅意一邊將杯子放回去,一邊問:“痛不痛?醫生說這個藥水打進去有點痛,所以給你捂一下手腕,因為管子不能焐,藥水就得是冰的。”


  她扭回頭,觀察他的氣色:“你額頭燙得跟火爐似的,左手這一整塊倒像是冰塊。”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一言不發,隻默默地將頭顱往她那裡偏了偏,這一靠,才發現自己脖子上還套著一個天藍色的U型枕,上面依稀可以嗅到甜甜的洗發水氣味。


  他壓低腦袋,將自己枕在枕頭裡,用嘶啞的聲音低低說了句:“冷,痛。”


  “快了。”林琅意安撫道,“最後一瓶藥了,輸完我們就能回家了。”


  他埋在枕頭裡不動,冰涼僵硬的小指巍巍地向上抬了一下,無聲無息地勾住她的食指。


  林琅意掃了一眼他的小動作,對病人無比寬容,隻半是責備地問道:“你今天既然病成這樣,為什麼還要來送合同?”


  他低聲道:“因為我接到了你的電話,你需要我。”


  林琅意硬下心腸,口吻很重:“我不是需要你,我隻是需要應元的合同,誰來送都一樣。”


  他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拓出一片薄薄的陰影:“我來,與別人來,不一樣。”


  她沉默下來,這些彎彎道道她自然也知道,而他一向來都對這些“潛規則”心知肚明。


  她說:“你不用做到這份上。”


  “要。”他握拳抵在唇邊咳嗽了幾聲,粗粝的聲音有一種磨砂的質感,“除了公事,我沒有任何借口可以來見你了。”


  “是我自己想來。”


  林琅意因為這一句話,把他帶回了家。


  鑰匙放在辦公室裡,她甚至沒有將車開到公司門口,而是發動著停在停車場,開著冷氣微風檔讓他等著,生怕被孟徽看到還要多問。


  她避開人自己回到辦公室裡,用鑰匙打開上鎖的抽屜,取出那隻文件袋一倒,並在一個鑰匙圈上的五把鑰匙一齊掉出來。


  她頓了下,直接取出兩把,剩下的東西重新裝好封入抽屜裡。


  重新回到車上,因為多走了從停車場到公司的這段路,她背後甚至都出了一點汗。


  “紙巾。”他那副破鑼嗓子還要說話,抽了兩張紙遞給她。


  林琅意一把薅過,抬眼看向反光鏡,鏡子裡她跑得臉蛋都紅撲撲的,精神十足,怎麼看也不像是昏了頭的模樣。


  偷偷摸摸成這樣,因為她也知道這樣不應該。


  都是因為他剛才說什麼隨便給他放在路邊就行,自己能打車回去,家裡反正也是一個人,他現在不暈了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叭叭叭啞著嗓子說了一堆,最後拔針搖搖晃晃地跟在她後面,還把藥忘拿了。


  一點也看不出能“自己照顧自己”的可能性。


  林琅意閉了下眼,直接將握在手心的鑰匙往旁邊丟了一個給他,而後看也不看他,顧自對鏡擦汗。


  那把鑰匙從他腿上滑落到副駕腳墊上,發出沉抑的一聲墜物聲。


  他的動作非常遲緩,反應慢半拍地怔然了幾秒,才單手抽松了安全帶,聽話地彎下腰拾起腳墊的鑰匙。


  給他的那把鑰匙連著毛絨小貓,他撿起來,用手指摩挲了下小貓尾巴,擦掉上面沾著的灰。


  “你去那間房子裡養病吧。”林琅意發動汽車,“在我這裡落的水,回頭晚上一個人燒死了也沒人知道,我還脫不了幹系。”


  他靠在椅背上側過臉望著她,手裡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茸茸的貓尾巴,低聲應了一句。


  稍一會兒,那隻手不動了,林琅意駛到紅綠燈停下,扭頭看了他一眼。


  他靜靜地倚在椅背上,眼皮沉闔,呼吸勻速而規律。側窗的陽光打在他的臉頰上,將輪廓都描摹出虛化的光暈,唇瓣卻依舊在日光下毫無血色,像是畫框裡似真似假的英俊人像。


  她轉回頭,油門微松,平穩地一路開到了定浦小區。


  原楚聿買房的時候配套著也買了兩個車位,林琅意開過自己這幾日停車的車位,轉彎,停在一牆之隔的後面那排,熄火時依然有些恍惚。


  房子是相對的,車位隔了一堵牆,這是什麼混亂詭異的現實。


  “唔……”他睡得淺,聽到安全帶解扣的聲音迷蒙著睜開眼,見到她還重新闔上眼,淺淺的閉目後復又睜開,聲音帶著剛起床的沙啞,“我們到家了嗎?”


  林琅意“嗯”一聲,開門下車:“到了,拿好你自己的藥。”


  他跟在她身後,兩人從地下停車場直接坐電梯上樓,全透明的觀景梯一層層往上,林琅意轉過身,以另一個完全相反的角度重新俯瞰自己的“新房”1602。


  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叮”的一聲,背後門打開,原楚聿伸手拉了下她的胳膊,他的手心依舊滾燙,一下子就讓她回了神。


  他看著她:“到了。”


  兩個人走出電梯,17層的格局與16層並沒有什麼區別,甚至連門牌號也是2號。


  林琅意覺得自己真的是已經進入了某種魔幻現實的場景。


  他在等她開門。


  她抿了下唇,往前邁了半步,鑰匙插孔旋轉,另一隻手轉了下門把手將門打開。


  率先進屋,她頭也不回:“下次換密碼鎖,鑰匙丟掉。”


  即使所有的家具都應有盡有,室內依舊非常空曠,可明顯看出已經叫過保潔開荒清掃。因為沒有人居住,缺少生活的痕跡,於是顯得整間屋子越發冷清幹淨。


  原楚聿跟在她後面:“家具我都買好了,你如果有不喜歡的,我們可以換,有缺的,也可以再補。”


  同樣的話她已經是第二遍聽到了,林琅意按住自己輕微抽搐的眼皮,心想還好原楚聿跟程砚靳的審美有區別,要是也來個一模一樣的房子,她真的會瘋掉。


  走到臥室,她往還沒有撕掉薄膜的床指了指:“去躺著吧。”


  原楚聿沒有去主臥,非常自覺地坐在客房的床沿邊,兩條長腿略微交疊,他兩根手指淺淺勾住自己的領口往外,遲疑:“你哥哥的衣服。”


  “你的衣服在幹洗店。”林琅意走進來將窗簾徹底拉上,轉頭,“不用管我哥的衣服。”


  他低著頭在手機上發了幾條信息:“我讓助理幫我帶點日用品。”


  林琅意沒說話,算是默許,她走到客廳外的小陽臺,站在那晚他的位置望向1602。


  大約過了不到半小時,門鈴就被人按響,林琅意依舊將胳膊肘撐在欄杆上沒動,聽身後原楚聿時不時咳嗽著將需要的東西都拿進來放好。


  她聽著他來來回回地走動忙碌,電熱水壺中翻騰的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像是某種壓抑不住的氣泡,最終還是會冒出水面破裂。


  “我這裡已經沒事了,你是不是還要忙?”原楚聿從身後靠近,手裡握著一隻杯子,“你要不要喝點水?”


  林琅意直起身,轉過來接過他手上的杯子,水溫適宜,她一邊抿了幾口一邊回到屋子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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