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裡,沉默許久。
強大的氣場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婉婉站在我身後,無意識地握緊我的手。
她紅腫的眼裡沁出淚,用顫抖的聲線說:「爸,對不起,我讓家族蒙羞了,我知道錯了。」
「別抖了,背挺直。」叔叔皺眉走到婉婉面前。
他抬起的手猶豫幾瞬,最終拍了拍婉婉的肩:「你沒有做錯,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更沒什麼丟人的。」
「我為自己有個勇敢的女兒而驕傲。」
江婉愣了一瞬。
所有的防線,在這一刻崩塌。
她哭著撲進父親的懷中,卻說不出話。
我默默後退一步,靜靜站在那裡。
匆匆趕來的阿姨,哭著就衝過去抱住江婉。
江矣停步在我身邊,遞過一張紙,語氣無奈:「你哭什麼?」
我抬起頭,才察覺視線已經被淚水模糊。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哭什麼。
我隻知道這一次,我終於成功保護了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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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凌晨兩點,我們走出公安局。
江婉被叔叔阿姨帶回家,送我回家這個重任,就落在江矣身上了。
我抬頭看江矣,「我想走走。」
「好。」
夜空中懸掛著一輪明月,遠處鍾樓屹立。
空無一人的街道,習習晚風。
江矣熟練地脫下風衣,將我裹進去,「明天就是你生日了。」
「是啊。」我嘆口氣,看向遠方。
「等我一下。」他閃身從車上拿下來一個包裝精美的紙盒,「剛好在車上,生日禮物。」
「還是老樣子嗎。」
我接過紙盒抱在懷裡,並沒有拆開。
我知道,裡面一定是一本有關女性主義的書。
每年生日我都會收到一本。
「是啊,看膩了嗎?」他問。
「沒有。」我垂下眼簾,輕輕磨砂著紙質包裝,「我很喜歡。」
隻是突然想起,我似乎已經很久沒過生日了。
「打算做什麼?」
我笑笑,「準備去永安山莊,看看老朋友。」
江矣絲毫沒有意外,隻點點頭,「我送你。」
「好。」我欣然答應。
16
永安山莊。
北園市最高檔的墓地。
我身著一身黑,抱著一束雛菊,站在墓碑前。
江矣站在我身後不遠處,靜靜看著。
「好久不見,徐念。」我輕聲說。
黑白照片裡,少女燦爛的笑容逐漸染上色彩。
和記憶中那張臉重合。
17
「心怡,你看我九塊九淘到的帆布包,是不是超級便宜。」
徐念揚著笑臉,得意地和我炫耀。
大一時的新生報道,因為我來得最晚,獨自被分去隔壁商務英語系宿舍。
在那裡,我遇見了徐念。
我們自然而然地成為親密好友。
她母親早逝,後媽又生了個大胖小子,父親一門心思全在自己的新家庭上,根本無暇顧及她。
為了不觸碰到她的傷心事,我很少和她聊起我的家庭,甚至吃穿用度都不張揚。
徐念卻絲毫不在意,像一株向陽而生的雛菊,性格樂觀開朗,每天都活力滿滿的樣子。
和她相處久了,我也被她感染,明明不缺錢,卻也願意每晚跑去和她一起兼職打工。
為此,江婉還吃醋鬧過脾氣。
徐念知道後,主動跑去找她談心開解。
結果就是,連嬌氣的江婉都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我們兼職的隊伍。
那應該是我大學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年。
無論是清晨的早讀,傍晚的夜跑,周末的兼職,都讓我感受著蓬勃青春的滋味。
事情的改變,大約在大一下學期。
徐念有些害羞地挽著陌生男孩的手臂,向我介紹:「心怡,這是我的男朋友。」
自那之後,我們好像就漸行漸遠了。
最初,他們很是甜蜜,幾乎時時刻刻都在一起。
我心底雖失落,卻也衷心為她擁有幸福而欣慰。
可漸漸地,他們開始頻繁爭吵,徐念的情緒起伏越來越大了。
她開始在被子裡偷偷哭,開始學會借酒消愁。
過段時間,她又開始不停打扮自己,開始逃課,開始夜不歸宿。
一天夜裡,她喝了酒回來,在廁所吐得厲害。
我倒了一杯開水給她。
徐念坐在冰涼的瓷磚上,雙手抱著馬桶,在她稚嫩白皙的臉上,眼影眼線黑乎乎暈成一團。
曾經陽光明媚的女孩,如今眼裡含淚看著我問:「心怡,我是不是很醜?」
那天,她和我睡在一起。
我們似從前般縮在被子裡,說了很多話。
她說。
男朋友嫌她呆板無趣,嫌她老土不愛打扮,嫌她家境不好。
我猶豫了一下,問她:「念念,你有沒有想過和他分手?」
寢室裡漆黑一片,我卻清晰看到徐念那雙閃爍的黑眸。
「心怡,他是第一個無條件對我這麼好的男人,我已經離不開他了。」
我不死心,像情感節目主持人一般,喋喋不休地勸說。
她隻是靜靜聽著,時不時回應一聲「嗯。」
直到睡意襲來,我的意識漸漸模糊。
朦朧中,我聽到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心怡,我和你不一樣。」
「來到世上二十載,隻有他愛過我。」
「你還有我。」我在半夢半醒中握住她的手,「我也愛你。」
隔了許久,我才聽到一聲輕笑。
「對,還有你。」
第二天醒來,徐念已經走了。
隻發來一條微信:「我們和好了。」
徐念再次回到喝酒,逃課,夜不歸宿的日子。
沒多久,她開始向我借錢。
因為我們都還是學生,她並不知道我家境不錯,每次也隻幾百,一千地借。
我從來沒有拒絕過,畢竟這錢對我來說不算多。
隻要她問,我就給。
直到某天,她發來微信:
「心怡,我總共欠你八千三百塊。」
我說:「沒關系,不用算得那麼清。」
她沒回復我,但是回了宿舍。
那之後,日子仿佛又回到最初的原點了。
回到整日在課堂與兼職中兩點一線的日子。
她再也沒有喝過酒,逃過課,也再也沒有和男朋友聯系過了。
我貪婪地享受著久違的友誼。
甚至還傻傻地慶幸,我的徐念終於回來了。
這種表面的平靜,一直持續到我的生日。
我興高採烈地籌備著生日會,沒注意她的異常。
生日那天,徐念臨時告訴我她有事。
凌晨十二點的酒吧。
燈光昏暗絢麗,富有節奏感的音樂聲震耳。
我穿著精心搭配的裙子,在朋友們的歡呼與祝福中閉上眼睛,許下生日願望。
睜開眼,拿起手機,卻是徐念的轉賬。
「一共八千三百塊,還清了。」
「這世上我不欠任何人,唯獨虧欠你。」
「生日快樂,我的心怡。」
「我希望你餘生健康,平安。」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在這一刻似乎被靜音,閃爍迷離的燈光讓我覺得恍若夢境。
心底某個猜想在腦海膨脹,爆炸。
我渾渾噩噩地拿著手機不停撥打電話,周圍的一切都像是慢倍速播放的電影,充滿不真實感。
徐念死了。
她站在北園最高的鍾樓,迎著十二點的鍾聲,縱身一躍,將自己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
那幾天,我仿佛行屍走肉。
我盯著徐念依舊如初的床鋪,看著她曾經的生活用品一如往常擺在原地。
總感覺下一秒,那個梳著簡單馬尾,幹淨的臉上永遠揚著笑容的女孩,會推開宿舍門,笑著說:
「心怡,你怎麼又偷懶不去食堂打飯,幸好我給你帶了。你這麼懶,沒有我可怎麼辦啊。」
是啊。
沒有你,我可怎麼辦啊。
我在心裡反反復復問自己。
沒有徐念,我可怎麼辦啊。
18
學校對徐念的死因,閉口不談。
我得知真相,已經是在幾天後。
徐念的父親來了。
那是一位高壯的中年男人,滿臉兇相。
「還敢給老子借高利貸,死了都不忘禍害你老子是伐?」他罵罵咧咧地收拾著徐念的遺物。
「還他媽是裸貸,把老子人都丟完了,跟你媽一樣是個不要臉的貨色,老子當初就不該發善心養著你個賤貨。」
我看著那張因為沒有價值,而被徐念父親隨手扔在一邊,而後隨意踩在腳下的學生卡。
徐念燦爛稚嫩的笑容,此刻沾滿泥濘。
我渾身顫抖,像瘋了般拿起我手邊的所有東西,朝著高壯的男人丟出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你枉為人父!」
「畜生!」
「你不配做徐念的父親,你不配!」
徐念的父親毫不客氣地和我扭打在一起,口中咒罵:「日他媽,什麼瘋婆娘,以為是學生老子就不敢打你?」
中年男人的力道很重,可我完全感受不到痛。
我隻是拼盡畢生的力氣,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仿佛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直到班主任和宿管跑上樓將我們拉開。
我才後知後覺,嘴裡傳來鐵鏽味,臉上火辣辣的,四肢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
憑著班主任和徐念父親溝通的隻言片語,我終於拼湊出,徐念死去的真相。
裸貸。
她男朋友喜歡泡在夜店,每晚都高消費。
徐念最初借錢供他,然後借貸供他,最後演變成裸貸。
即便她還清了,那幫人也以利息為由,繼續用裸照勒索錢財。
從最初的一萬,利滾利變成十三萬。
徐念的手機裡,還滿是那幫人勒索的信息。
「想不還錢?想想你的同學和老師見到這些照片,會是什麼後果。」
「你爸看到這些照片會不會打死你啊?」
「你不用這麼犟,陪哥哥們喝一晚上酒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哥幾個比你男朋友差在哪兒了?你試試,保證比你男朋友厲害。」
「這張照片拍的真好,眼神到位。如果發到你們學校貼吧,不知道多少人會搶著問我要視頻資源。」
好像這幫人手握幾張照片,就化身死神般,徹底掌握了徐念的生死。
徐念從一開始的據理力爭,變為卑微祈求,慢慢便隻剩下麻木妥協。
我愣愣地盯著屏幕。
一字一句地體會著徐念當初的無助與絕望。
原來那朵頑強盛開的雛菊,是這樣一片片凋零的。
十三萬。
這十三萬,逼死了徐念。
幾張照片,卻逼死了徐念。
19
徐念的父親,帶著她所有值錢的東西走了。
他忙著向學校索要高額補償,連徐念都不要了。
他說:「這種傷風敗俗的女兒,不配進老子家祖墳,愧對先祖。」
我字字句句記得真切。
我花了一千塊,從徐念父親手裡,買下她遺留的所有物品。
就連她的葬禮,也是我舉辦的。
我將她葬在北園最好的墓地,永安山莊。
葬禮那天,我坐在她墓前,從日出到日落。
「徐念啊,沒關系的,他們沒能給你的,我給你。」
「他們不愛你,我愛你。」
喃喃自語間,黑夜早已浸透這座山莊。
「林心怡。」
一道男聲,將我從沉浸的情緒中拉回。
我回過頭,看到江矣高大的身影。
他持著一把傘舉在我頭頂,任憑雨水打湿自己。
哦,下雨了。
「江婉找不到你快瘋了,回家。」他說。
我搖頭,「我想陪著徐念。」
江矣脫下外套披在我肩上,陪著我淋雨。
「你在自責嗎?」他問。
我愣了愣,好像根本無法坦然回答他「沒有。」
我說:「嗯。」
「十三萬,我兩個月的零花錢而已。」
「如果我早點發現她的不對勁,我完全有能力幫她解決,可我沒有。」
他沉默許久,突然說:
「隻有從固有思維中跳脫出來,才能看到問題的本質,隻有解決根本問題,才能避免悲劇再次發生,避免更多女孩重蹈覆轍。」
我皺皺眉,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讓我有些茫然。
「你知道嗎,就算你當初替徐念還了那十三萬,事情也不會結束。」
是啊。
人的欲望是無底洞。
即便徐念還清了那十三萬,隻要照片還在別人手裡,就會有下一個十三萬。
他們抓住女性所謂的「恥辱心」為把柄,甚至將它默認為,一種可以和錢款相抵押的流通貨幣。
逼死徐念的,不是裸照,不是十三萬。
是人性的貪婪。
是特意強加在女性身上的「恥辱觀。」
是那幫索求無度的人渣。
是徐念的男朋友。
也是徐念的父親。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江矣語調依舊平穩。
「我希望,當你以後遇到不公時,第一反應是讓對方付出代價。」
「林心怡,徐念已經離開了,可犯錯的人還沒有收到懲罰。與其陷入無盡的自責,不如替她完成她沒能做到的事。」
「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