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他為自己如此積極不死心的“拯救”母妃而感到自責,所以在心裡假裝自己是為了薛遙做這件事。


  吩咐完太監,他就做了壞事一樣,快步出宮。


  路過偏殿的時候,陸逍餘光看見母妃跟以往一樣,坐在窗前,木訥地看著殿門。


  父皇已經走了,卻給他的母妃留下這樣一個永遠的等待姿態。


  從他記憶的最初就開始了,或許母妃隻是習慣了這個姿態和這個位置,並沒有在等待什麼。


  因為母妃如果期待父皇駕到,就一定會梳妝講究,而母妃從十年前已經不修邊幅了,她真的隻是習慣了等待的姿態。


  但是每每看到她那麼表情空洞地坐在那裡,陸逍總是忍不住瘋狂期待,下一刻就能聽見父皇駕到的通報。


  在經過偏殿的時候,陸逍的餘光,跟母妃空洞的視線,有一瞬間的碰觸。


  母妃沒有厭惡不耐地移開視線,這給了陸逍希望,他又本能地轉過頭,像狗一樣對母妃露出討好的眼神。


  太貴妃像是突然驚醒了,發現兒子站在不遠處用期待交流的目光看著自己。


  她立即站起身,離開了窗前,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給兒子一個拒絕的枯瘦側影,以免兒子來給她請安。


  陸逍的眼眶還是一下子紅了。


  他想狠狠甩自己兩巴掌,問問自己為什麼賤了十多年,還不長記性。


  但他也沒有說什麼,隻是立即用母妃同款的冷漠表情從窗前路過。


  但他知道自己的反擊已經晚了,母妃看都不會看他一眼,他留給母妃的最後一個形象,永遠都是一隻被不斷踢踹,還搖尾乞憐的狗的模樣。


  活該父皇冷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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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逍渾身發抖,惡狠狠地在心裡嘲諷。


  “咳……咳咳!”


  他路過窗子後,偏殿裡傳來母妃枯葉一樣的咳嗽聲,他的腳立即像是生了根。


  佇立良久。


  陸逍轉過身,邁步走進偏殿,迎著母妃抗拒的、嫌惡的目光,死皮賴臉地走到母妃面前,還徒勞努力地保持尊嚴,冷聲詢問:“太貴妃娘娘可是著涼了?怎地不叫太醫來瞧瞧?”


  知道這場尷尬的交流無可避免,太貴妃面無表情地坐回了她習慣的窗邊,看著相同的地方開始發呆:“本宮安泰得很,不勞王爺操心。”


  陸逍目光一下子放空了。


  這樣坦然的直視,他才發現母妃比從前又瘦了。


  太貴妃見他還不走,隻好轉過頭與兒子相對:“今兒什麼風把王爺吹來了?”


  陸逍面無表情看著她:“我給母妃送些疏肝解鬱的藥材。”


  母妃的虛弱讓他單方面跟她和解了。


  陸逍再次趴在她腳邊不顧尊嚴的甩起了尾巴,等待母妃隨時狠狠踹過來的腳。


  有一點算是安慰,母妃並非隻對他無情,從前對三哥也是這樣。


  陸逍聽說自己出生前,三哥養在母妃身邊。


  老嬤嬤都說母妃曾經是個溺愛孩子的母妃,陸逍從前一遍遍詢問老嬤嬤母妃是如何溺愛三哥的,然後他一邊在心裡嫉妒三哥,一邊悄悄把故事裡的三哥換成自己。


  騙自己如果早出生幾年,他就會享受幾年真正的母愛。


  但是自從母親性格大變之後,三哥幾次上門拜訪,都被母妃的冷漠打擊得滿地找牙。


  大概是為了保住童年美好得記憶,三哥以佟妃不允許探訪為由,再也沒來看過母妃。


  但是三哥自缢之前,最後一個要求,不是跟自己的生母見面,而是跟貴妃娘娘見一面。


  這讓陸逍明白過來,原來三哥也跟自已一樣,一直沒有放下。


  沒人知道母妃最後跟三哥說了些什麼,會不會是變得像年輕時候一樣溫柔了?


  “以後用不著帶著些藥材來我宮裡。”太貴妃神色麻木地開口。


  陸逍沒回答,沉默許久,忽然輕聲問:“您恨我麼?是不是很後悔生下我?”


  太貴妃麻木地眼珠子緩緩轉了轉,對兒子露出個不解的神色:“這是什麼話?”


  陸逍苦笑一聲:“慧芳嬤嬤說您當初為了懷上我,幾乎日日泡在藥湯裡,針灸一日沒停過,您當時是不是真心期待過我出生?”


  太貴妃露出驚愕地神色,但很快又變得麻木,轉頭看向窗外,像是拒絕交流。


  她總是這樣的。


  陸逍習慣了,也不想傻等著,識曲地頷首準備告辭。


  轉身的時候,他卻聽見母妃嗓音低啞地開口了——


  “你是本宮這條賤命存留過的唯一價值了,後悔什麼?若是沒有你,本宮該後悔生在這世上了。”


  陸逍一瞬間淚如泉湧,猛地轉過身,震驚地看向窗前枯瘦麻木地女人。


  “那……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太貴妃又轉過臉來看他,眼裡的疑惑像孩子一樣無辜:“誰說本宮討厭你?”


  “你根本不想見到我!”


  沉默。


  太貴妃眨了一下眼,恍若隔世般呢喃:“我不想見任何人,我希望你們忘了我這廢人,我養壞了老三,先帝覺得我是故意的,覺得我惡毒之極,我哪裡配有你這樣的孩子?你跟本宮待久了,也會學壞的。”


第142章


  “學壞?”淚滾過陸逍的臉頰, 欲墜不墜地在下巴尖聚集成珠:“您是因為怕我學壞, 才不搭理我?如果是這樣,至少每隔一陣子,問我兩句話, 試探一下我是不是符合您的期望吧?不聞不問不回應……”他眼神一厲, 陡然咆哮:“就是您深思熟慮後,對我採取的教導方式嗎!”


  太貴妃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微微含胸低頭:“對不起。”


  她破罐子破摔, 早知道自己怎麼做都是錯的。


  “我不要對不起,”陸逍咧著嘴, 嗓音低啞如耳語:“我想要母妃……不要那麼厭惡我。我隻是想呆在您身邊, 不說話也不可以麼?為什麼一定要讓嬤嬤領我去別處?我已經盡力縮小我自己,您讓我覺得自己連呼吸都會被您厭惡。”


  “對不起。”太貴妃又露出排斥的神色, 那是她需要獨處的信號。


  兒子臉上的悲痛讓她快要窒息了。


  要是早些年幹脆利落的投井或許更好些,但她那時怕給兒子帶來麻煩,像她這樣的廢人能做的也隻有少給別人添麻煩了, 就這點她都做不好,她隻會逃避。


  陸逍絕望地閉上眼,緩了片刻,睜開眼, 深吸一口氣, 盡力平靜地詢問:“聽聞母妃從前追著踢蹴鞠的三哥扇風擦汗,是怎麼樣追的?三哥跑得那麼快,母妃也不覺得累麼?能不能也追著給我也扇一次,就像嬤嬤說的那樣, 也給我鼓掌叫好。”


  太貴妃聞言抬起頭看向兒子,目光疑惑:“你第一次要母妃為你做事。”


  陸逍抿嘴苦笑著點點頭:“可以麼?”


  太貴妃沒回答,難得對兒子露出探究的目光:“我以為你跟老三不一樣。”


  “不一樣?”陸逍自嘲地笑:“母妃還會發現我不一樣?我有時候擔心自己要是在殿外遇見母妃,母妃恐怕都認不出我。”


  太貴妃轉頭對窗外發了會兒呆,才又集中起精神,回過頭,好像是突然發現兒子在身邊。


  遲鈍地回憶了一下剛剛發生的事,她又露出麻木地神色,喃喃道:“老三他隻要自己開心,隻要滿足他的需求,他就開心了。逍兒,你不一樣,你總想讓本宮開心,本宮光是活下去,已經筋疲力盡了,你總是想引我做些什麼,從小就這樣,你總這麼生龍活虎纏著我,我卻總是走神,回過神時,發現你整張小臉都失落壞了,我好怕、好累,什麼都做不好,你就當我死了不好嗎?”


  “為什麼這麼累?”陸逍上前一步,抓住母妃枯瘦的肩膀,皺眉道:“父皇對您而言就那麼重要麼?他不來,我也可以逗您開心!”


  太貴妃仰頭茫然看著兒子:“你父皇?他……他不重要了,從前我以為他很重要,以為他回來就好,後來他也來過幾次,我才發現他救不了我,我不想見他了,是他讓我難受,這跟你無關,跟你無關……”


  她忽然伸出手撫摸兒子的臉頰,眼裡顯出罕見的驚恐:“老天爺,你為什麼要把這些帳算在自己頭上?你怎麼……你怎麼這麼像我?千萬不要……不要變成我這樣……”


  陸逍恍惚間眼睛一亮,仿佛在這一刻,突然被某種默契點亮了通往母親內心的路。


  近二十年的隔閡,因為血緣裡的某種共性,讓這母子倆從未有過的靠近。


  陸逍緩緩單膝跪在太貴妃膝下,仰頭望著她,鄭重地開口:“我是您親生的,自然像您,也像您一樣愛攬事,母妃既然累了,就把所有擔子交給我,讓我當個派得上用場的人。”


  *


  回府後,薛遙獨自在後院來回踱步。


  很頭痛,昨晚的潛意識釋放,讓他對陸潛的感覺徹底被荷爾蒙包裹。


  他試著回憶陸潛胖嘟嘟的模樣,來抵抗時不時加速的心跳,但此刻他回憶裡的小兔崽子連抱著奶壺,都是提劍痛飲的灑脫形象,帥得讓人腿軟。


  薛遙隻能另闢蹊徑,開始回憶陸潛的親爹種種大豬蹄子的罪行,把鍋都強行分給陸潛,斷定這小子未來也會變成無情又花心的大豬蹄子。


  傍晚時分,有人上門找薛遙,據說帶著個太監模樣的隨從。


  因為門房不認識,薛遙猜想可能是暖寶寶上門找他,趕緊去前廳迎接,居然是陸錦安。


  “睿王殿下?”薛遙忙上前行禮:“有事您著人通知我去王府便是,何勞您親自來一趟?快請做!”


  陸錦安笑了笑:“我也是順路,來跟你打個招呼,泊姨的事我已經辦妥,你不必擔心了。”


  薛遙趕忙頷首謝過。


  “今兒七弟這麼早放你出宮?”陸錦安見薛遙神色不太對勁,便關切道:“是不是身體不適?”


  “隻是前兩日沒睡好,今兒提前告假回府歇息,多謝殿下的體恤。”薛遙頷首答話。


  陸錦安點點頭,笑道:“為何你獨自面對我時如此拘禮,每回七弟站在你身邊,你卻跟變了個人似的?你還挺會狐假虎威的,今兒沒有七弟給你撐腰,本王是不是該借機跟你算算賬?”


  薛遙窘迫地抬頭,正欲解釋,就見陸錦安扯起嘴角,露出玩笑得逞的壞笑。


  “看來你是真的怕我。”陸錦安覺得薛遙十分有趣。


  這朝野內外,多數臣子宦官怕的都是寧王陸潛,因為寧王性情古怪難以捉摸。


  而陸錦安素來以寬厚明理服人,偏偏這個薛遙,平日裡對他畢恭畢敬,一見到他七弟就變得無所顧忌,恨不得騎在七弟頭上作威作福。


  更怪的是,他那對誰都毫無耐心的七弟,還就真肯縱容著薛遙。


  薛遙並不覺得自己的區別對待有什麼不妥,小胖崽是他的自己人,“薛某敬重殿下,自當禮數周到。”


  “那你就不敬重七弟了?”陸錦安漫不經心地轉頭打量四周,打算品一品薛遙府中掛在牆上的字畫,視線卻被東邊角落放置的一把弓箭擺設吸引。


  陸錦安覺得十分嚴肅,便快步走過去,抬手取下牛角弓,檢查弓壁內部中央镌刻的字跡,果不其然,刻的是陸錦安的表字。


  “這把弓……”陸錦安側頭納悶的看向薛遙。


  “啊!這把弓正是您從前贈與我的牛角弓,近些時日缺乏保養……”薛遙心想完蛋了!當年太子送他的禮物,被他積灰積得都變色了!


  “我送你的?”陸錦安露出個驚奇的表情,低頭盯著弓箭仔細回憶片刻,終於想起來了。


  “這把弓不是幾年前秋獵的時候老七從我營帳裡搶走的麼?怎麼成我贈與你的了?”


  薛遙先是茫然,腦子裡迅速搜索關於這把弓的記憶——


  多年前的圍場裡,月色下的篝火邊,薛遙和一群皇子闲聊,說自己缺一把牛角弓,第二天醒過來,就有個小太監送來一把弓,說是“殿下給您的”。


  那時候,薛遙不知道“殿下”是哪個殿下,把太子、五崽、六崽都懷疑了個遍,偏偏沒想到……


  陸錦安疑惑地歪頭注視薛遙的臉,關切道:“你眼睛怎麼這麼紅?這弓送你就送你了,我不會拿回去的,你別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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