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起來很費力的。
可謝辭燒了我的芳華殿,我真的要成孤魂野鬼了。
我也不知做了多久的夢。
夢境的盡頭,是綿延的大火。
將將清醒時,聽到有人鏗鏘稟報:
「陛下!抓到七……李容嫣了!」
11
我睜開眼。
就見謝辭的脊背猛地一僵。
沉默片刻,才道:「帶上來。」
我早就等不及,飄到了門口。
我倒要看看,祁懷晟弄了個什麼樣替身,扮了我那麼多年。
那姑娘頭都不敢抬,進來就跪下:「陛下饒命!」
我愣住。
是我從前的婢女,秋嬋。
回頭看謝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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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未看到她的容貌,可依著他對我的熟悉程度,對我身邊人的熟悉程度。
我知道,他也認出來了。
一時竟難以形容他面上的表情。
像是極致的失望,又像是極致的憤怒。
暗色的青筋在他的額角跳動。
我懷疑下一息,他就要戾喝出聲。
但是沒有。
殿內宮人、侍衛、大臣,有不少人。
卻靜得連呼吸都聽不見。
良久,謝辭極低地笑了一聲。
「這就是你們給朕找來的七公主?」
帶人過來的禁衛軍冷汗都要滴下來了,馬上跪下:「陛下,屬下順著線索找到的的確……」
「陛下,是殿下讓奴婢混淆視聽……」
秋嬋抖著身子道,「殿下說……殿下說,再與陛下玩一次捉迷藏。
「殿下若能找到她,她……任殿下宰割……
「陛下饒命啊!」
你撒謊!
從前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撒謊Ṱű⁹?!
是祁懷晟讓你這樣說的對不對?他到底為何要瞞著我的死訊?!
我氣得滿屋子轉,卻也隻是讓屋子裡的帷幔晃了晃。
謝辭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股極力壓制的情緒不見了,黑色的瞳仁靜靜地盯著秋嬋。
片刻,他擺手:
「押下去。」
12
勤政殿恢復安靜。
謝辭更加安靜。
他揮退了眾人,靠坐在圈椅上,良久地望著窗外。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能看到芳華殿的一角。
燒焦的一角。
我果然睡了很久,芳華殿都燒完了。
想到這裡,心中卻沒之前憤怒了。
我記起來了。
沒有記起全部,也記起了大部分。
原來他的臉頰這裡,真的有過一塊疤。
我飄到謝辭身側,伸手碰觸。
還好,不近看,看不出來。
身上其他的傷呢?
他受過哪些刑,我比誰都清楚。
都是我親自動手的。
那他……燒了芳華殿泄憤,也情有可原吧。
我喪氣地坐在桌案上。
就在他對面,從前我常常坐的地方。
可惜我再怎麼擋著他,他也都再看不見我了。
是宋芙清嗎?
她給了他傷藥、銀子、兵符,卻沒有說是我給的是嗎?
那他該有多恨我。
我的父皇滅掉了他的全族。
我滅掉了他全部的尊嚴。
我的靈魂縮成一團,下意識就想往外飄。
可是……他馬上要娶宋芙清了。
等他娶了宋芙清,我就再也不來這裡了。
我就是沒有那麼大度,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他與宋芙清琴瑟和諧,共赴白頭。
所以,就讓我安安靜靜地。
陪他最後一段時光吧。
13
我在勤政殿待了下來。
謝辭還沒充盈後宮,大多時候,他都在這裡。
小不點對此頗為不滿,但他其實,很乖的。
探頭見謝辭在,就冷哼一聲,消失睡覺去了。
我一個魂魄,其實也沒什麼好做的。
每日託著下巴看謝辭批折子,議朝事。
父皇和太子哥哥丟下的爛攤子,他其實很忙。
幸而他忙,宋芙清很少過來。
不過他將芳華殿改名芙清宮,打算給她做皇後寢宮。
這讓我有些不高興。
芳華殿是離勤政殿最近的一處宮殿。
當年父皇將他賜給我,彰顯對我的寵愛。
謝辭讓宋芙清住那裡,是在彰顯對她的寵愛嗎?
不Ṱùₙ過看到他寫字的手,我又原諒他了。
他曾經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是我一寸寸地將它們敲碎。
他現在拿筆都有些困難。
晚上我會貼著他睡覺。
就像當年我們成親後一樣。
有一晚他大約是睡迷糊了,居然給我掖被子,還翻身抱我。
結果當然是抱了個空。
然後他就驚醒了。
他在黑暗裡坐了好久。
久到我以為他要入定時,他砸了床邊的茶盞。
那之後我就不打擾他了。
他睡著我就飄出去,和小不點玩一玩,或者自己晃一晃。
這夜他的折子有點多,我在外面飄蕩時,已經很晚了。
所以宋芙清的身影,我幾乎是一眼就瞧見。
這麼晚,她裹著一身黑色大氅,要做什麼?
看她的方向,是去掖庭?
我隻怔愣了片刻,就跟上。
14
掖庭的地牢裡,光線昏暗。
顯然有人事先做過安排,獄卒睡覺的睡覺,醉酒的醉酒。
宋芙清一路暢通無阻。
她竟然來找秋嬋。
秋嬋身上用過刑,但看來並不狼狽。
看著宋芙清的眼裡,甚至閃爍著精亮的光。
「宋姑娘,想清楚了嗎?」
宋芙清面色並不好看:「我已經跟我爹說過保你們一命,你們到底還想如何?」
秋嬋笑了笑。
「想要如何,早與宋姑娘說得再清楚不過。
「宋姑娘難道還沒看明白?那位並不是真心待你。」
「你放肆!」
秋嬋卻毫無怯色:「宋姑娘今年年逾二十,他若想娶你,豈會等到如今?
「封後大典又推遲了吧?
「表面看,是要將離勤政殿最近的宮殿賞給你。
「其實……那芳華殿燒得那麼徹底,一番重建,一年半載就過去了。
「宋姑娘,你確定,一年之後他還需要你這個皇後?
「更何況……」秋嬋抓著鐵欄,臉上盡是得色,「宋姑娘,當年你做過什麼,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那位知道……」
「閉嘴!」宋芙清滿臉蒼白。
秋嬋笑,伸手,張開。
露出手心的瓷瓶:「宋姑娘,你別無選擇。」
15
秋嬋竟要宋芙清毒殺謝辭。
她根本就是蓄意回到皇宮,好要挾宋芙清為他們辦事。
我焦急地跟在宋芙清身後。
「宋芙清,你糊塗過一次,千萬不要糊塗第二次啊!」
過去那些年,有多少百姓因為妖道一句話,流離失所?
有多少男兒為了他的「長生大業」,客死他鄉。
祁懷晟根本就是個瘋子。
若讓這天下落在他手中,國將不國。
宋芙清當然聽不見我的話。
她在發脾氣。
她將她房中的花瓶砸了一個又一個。
「我做錯了什麼?!
「憑什麼?!
「我隻是愛慕他而已!
「這些年陪著他的是我!求著爹爹幫他的是我!她又做過什麼?!
「她嫁作人婦!縱情聲色!
「她那樣的骯髒之軀,如何配得上他?!
「居然還說什麼『在這裡等他』,李容嫣你要不要臉!」
我飄在她身側。
原來,她竟是這樣想的麼。
「你既然那麼愛他,又為什麼跟著祁懷晟跑?
「李容嫣你怎麼不去死啊?!
「你這種人,憑什麼還活著?!」
我的確,死了啊。
我望著從小親密Ťüₕ的伙伴,不明白為什麼沾染了祁懷晟的人,都變成我不認識的模樣。
父皇如此,秋嬋如此,宋芙清也如此。
我終於明白祁懷晟為什麼瞞著我的死訊。
他太擅長拿捏人心ŧū́₊了。
他借秋嬋的口,一遍又一遍地在宋芙清耳邊說:
「你以為你比得過七公主?
「你不動手,待七公主回來,揭穿你做過什麼,別說皇後了,你還能有好日子過?
「動手吧!殺了這個根本不愛你的男人!
「你想要的,國師大人也能給你!」
「別信他的宋芙清。」
我無力地飄在空中,「謝辭不是心狠手辣之人。
「如你所說,這些年陪他的人是你,助他的人是你。
「冒領了我的功勞而已,他知道也不至於將你趕盡殺絕的。
「更何況……」
我根本回不去了啊。
可惜,宋芙清一個字都聽不見。
她砸著東西流著眼淚,屋子裡唯一的婢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做不了皇後嗎?」
她碎掉了屋子裡最後一個花瓶。
眸光突然變得尖銳,「不,我做得了。」
她擦掉眼淚,「誰都別想攔我的路!
「小桃,你去,給爹爹傳話,早朝後在家中等我。」
小桃顫顫巍巍地領命退下。
宋芙清拿出秋嬋給她的瓷瓶,摩挲片刻,笑了笑。
從袖中拿出另一個瓷瓶。
16
我不知道宋芙清想要做什麼。
我無法離開皇宮,隻看到她回來時,眼裡閃爍著貪狼似的幽幽綠光。
這眼神太過熟悉了。
當年父皇每每見過祁懷晟,就是如此神情。
仿佛多年夙願就在眼前,隻待他伸手,即可得。
我飄到勤政殿,謝辭一切如常。
批折子,見大臣,議政事。
晚膳後,宋芙清身邊的婢女過來,哭著說宋芙清昨夜夢魘,神思難安,請他過去一趟。
謝辭絲毫猶豫都無,放下折子就過去。
我快速地飄到宋芙清那邊,就見她正在給茶中加料。
不是秋嬋給她的瓷瓶。
是她早就藏於袖中的瓷瓶。
她究竟想幹什麼?!
很快,我就知道答案了。
謝辭對她幾乎沒有任何防備,任由我氣得令殿中風鈴亂響。
他還是不加猶疑地喝下了那杯茶。
然後他的眼神變得迷離。
宋芙清噙著笑退下,然後去換了身衣物。
從前我與她要好,常常同她穿一樣的衣裳,戴同樣的首飾。
她換了一身多年前的中元節,我們出宮玩時的衣物。
那次謝辭也在。
我們惡作劇地戴了同樣的面具,可謝辭一眼就辨出我來。
無奈地掐我的臉頰:「小七,以後不要再玩這麼幼稚的遊戲。」
可這次,不一樣了。
我也不清楚他看到的,到底是宋芙清還是我。
一雙眼睛粘在她身上,如醉酒般風流。
宋芙清過去就探他的額頭:「阿辭可是不舒服?怎麼臉這樣紅?」
謝辭扣住她的手腕。
一個用力,將她拉坐在他身上。
17
做鬼魂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逃跑時,隻需眨眨眼。
我不想看到的畫面,一帧都沒有落到我眼中。
可是望著殿中的燭火熄滅,我還是沒出息地掉了眼淚。
為什麼我還在啊?
明明我都死去了,為什麼還存在於天地間啊?
我再也不要看到謝辭了。
我沒有任何執念了。
讓我消失吧。
我蜷縮在玉階的一角,眼淚一串串地掉下。
又一串串地消失。
我隻想變得小一點,再小一點。
「你又想丟下我一個人嗎?!」小不點的聲音突然響在耳邊。
我抬頭,就見包子臉噘嘴看著我。
「誰……誰要丟下你了。」我狼狽地擦掉眼淚。
小不點狐疑地盯著我:「來吧,抱抱。」
他張開雙臂。
我突然就有些想笑。
小小年紀,居然在用我哄他的方式,哄我。
我把他抱在懷裡。
一下子不那麼難過了。
「小不點,你的執念是什麼?」
「什麼執念?」
「就是你留在這裡的原因啊。」
「不知道。」
「怎麼和我一樣糊塗……」
「誰糊塗了?我才不糊塗!」
「我才不像你。」小不點抱緊我,嘟囔,「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低頭,輕輕撫摸他的眉,他的眼。
真是我見過最乖巧,最可愛的小男孩兒了。
比小時候的謝辭還要可愛。
「他來了。」小不點突然道。
他?
小不點消失。
我回頭,見謝辭推門出來。
18
這麼快嗎?
我不想看到他。
可又有些好奇。
飄到他身側嗅了嗅。
沒有脂粉氣。
難道剛剛……
再看謝辭,眸光森冷得不像話。
面色白皙清寂,全然不像剛剛才中過藥的樣子。
他沉著氣息往前走。
我跟著。
他徑直走向掖庭。
地牢門口,我猶豫了一下,沒有跟下去。
我知道他下去做什麼。
我跟過幾次。
地牢裡關著幾名祁懷晟的心腹。
謝辭走到如今,早不像做世家公子時那般心慈手軟。
下面官員見他發怒時會瑟瑟發抖,也不是沒有原因。
謝辭出來時,渾身是血。
有一縷濺在側臉,濃濃夜色中,顯得妖冶異常。
他仍舊一個人,往ṱŭ̀ₔ前走。
我以為他要回寢殿換衣裳了。
可他沒有。
他沾著那一身血腥,嚇得值夜的禁衛軍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
他去了芳華殿。
燒焦的芳華殿,在夜晚的寒風中像是閻王殿。
他在門口停頓了片刻,抬腳進去。
這也是芳華殿被燒之後,我第一次回來。
因為要改成鳳儀宮,有些牆體已經拆掉了。
院子裡的池塘、樹木,都燒得焦黑。
謝辭踱步到了那棵桃樹邊。
我還記得種下它時我八歲,謝辭十歲。
我問他為何選桃樹。
他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是何意?」
他輕咳一聲,紅著臉走了。
後來每年,我們都跟桃樹比個子。
看我們長得快,還是桃樹長得快。
可憐的桃樹上,刻滿了橫槓。
但它現在更可憐了。
被燒得隻剩光禿禿的樹幹。
謝辭伸手,輕輕地撫摸上面尚還殘留的刻痕。
他還記得啊。
我飄在他身側,有些難過。
一片寂靜中,突然響起衣袂窸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