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跪在謝辭身前:「陛下!」
謝辭收回手,轉身。
「陛下,宋家果然與祁懷晟有所勾結!
「今日宋芙清回家,與宋老商議,要用計引祁懷晟現身。
「不計一切代價誅殺七公主!」
19
宋芙清原來打的這個算盤。
先「獻身」於謝辭。
她清楚謝辭的為人,與她有了夫妻之實,定不會棄她於不顧。
再「誅殺七公主」。
她忌憚的,始終是我。
隻要我死了,祁懷晟就要挾不到她。
我也再威脅不到她。
至於宋家與祁懷晟有怎樣的糾葛,就不清楚了。
看樣子,他們是在王朝岌岌可危的時候,兩邊都下了賭注。
一邊幫扶謝辭,一邊為祁懷晟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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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無論哪方勝,宋家都是「功臣」。
看起來,謝辭早有察覺。
莫非,宋芙清和秋嬋之間的拉扯,他也知道?
甚至……秋嬋是Ṱŭ₉他故意放在掖庭的?
我的驸馬,還是這樣厲害。
我靜靜地看謝辭布局,打算順著宋家揪出祁懷晟。
宋芙清對於自己早就露出破綻的事,毫無所覺。
似乎認為那夜已經成其好事,往勤政殿來得頻繁了許多。
每日都是滿面春風。
謝辭下旨,將封後大典定在三個月後,更讓她眼尾眉梢,都是喜色。
我有一種預感,祁懷晟出現的那一日,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或許我的執念,在於背負罵名地死去?
我很耐心地等著。
宋芙清過來的時候,我也不躲開了。
跳出局外,發現謝辭對宋芙清,也沒有想象中那麼親昵。
大多時候,都是宋芙清說,他清寂地應。
但封後大典在即,宋芙清似乎也不介意了。
隨著日子逼近,鳳儀宮逐漸成型,芳華殿翻天覆地。
這日,宮人們在芳華殿,挖出一具白骨。
正如謝辭曾說過的,這皇宮裡,不缺孤魂野鬼。
修建宮殿時挖出白骨,並不是什麼稀奇事。
因此並沒有人來稟報。
其實如果那白骨不是我的,我也不會知道。
白骨出土那一刻,我的靈魂莫名輕盈許多。
我看著宮人們一邊念著「莫怪」,一邊將我屍骨周身的符紙燒掉。
然後拿來工具,打算給我「挪窩」。
或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我的屍骨被全部挖出時,來了御令。
暫停芳華殿一切工事。
宮人們匆匆給我蓋了些土就離去。
我飄回勤政殿,見謝辭換衣裳,執佩劍。
我知道,就是今日了。
20
謝辭居然隻帶了一個羽林郎。
我原本隻跟著他到宮門口。
試過太多次了,我根本出不去。
可我實在不放心。
祁懷晟那人心思異於常人。
他大費周章地瞞著我過世的消息,瞞了六年,難道就為了要挾宋芙清?
他還要挾失敗了。
所以看著二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我還是沒忍住往外飄了飄。
沒想到,竟飄出去了。
是因為那幾張符紙嗎?
我忙不迭地跟上謝辭。
時隔六年,我又見到了祁懷晟。
明明已經是魂魄的狀態,仍舊感覺有血液倏地往腦門湧。
刻骨的恨意叫囂著,恨不得撲上去。
生啖其肉。
宋家果然與祁懷晟有勾結。
京郊的農戶中,家主宋淵與祁懷晟對桌而坐,推杯換盞。
謝辭的功夫長進不少,和那名羽林郎悄無聲息地潛入屋後。
確認過屋中人後,兩人對視一眼。
分開兩道,離開。
不是來抓祁懷晟的嗎?
人在裡面呢,不聽聽他們在謀劃些什麼?
我跟上謝辭。
他踏著極輕又極快的步子,逡巡著農舍的房間。
農舍外有人把守,這樣很容易被發現。
祁懷晟不擅武,宋淵亦是文官。
這種時候,不應該直接衝進去將兩人押住嗎?
農舍有什麼好看的?!
但我很快反應過來。
謝辭在找「我」。
笨蛋。
我不是……你的仇人嗎。
好不容易逮到祁懷晟,去抓他啊!
謝辭在找尋間,另一處農舍傳來打鬥聲。
他步子一頓,再顧不上隱藏身形,往那處農舍去。
那邊大約就是宋家安排來刺殺「我」的人。
不過須臾,他已經趕到現場。
但下一息,所有持刀人調轉方向,將他團團圍住。
果然,圈套。
21
祁懷晟志得意滿地出現。
這麼多年,他還是那副樣子。
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中。
「真是蠢啊。」他負著雙手,笑得輕蔑,「為了一個女人,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手軟。
「如今更是連命都不要了。
「李容嫣這顆棋,還真是好用。」
謝辭被圍在中間,手持劍柄,並不說話。
「動手!」
十數把大刀就要往下。
謝辭卸下佩劍,高舉,扔下。
認輸的姿態。
祁懷晟偏偏腦袋,露出了然的笑。
「把我們的新帝陛下,綁過來。」
我的靈魂忍不住開始叫囂。
「謝辭!你在做什麼謝辭?
「你的後招呢?我不信你沒有後招!
「你明知道祁懷晟以折辱人為樂,為什麼要束手就擒?!」
果然,謝辭才到他身前,就有人踹了一腳他的膝蓋窩。
使得他跪下。
「憑什麼跪這種人?
「你給我起來!
「你都是王朝新帝了,怎麼能輕易下跪?!」
謝辭卻渾然不覺,隻抬起頭:
「我要見李容嫣。」
我愣住。
連祁懷晟都愣住。
隨即猖狂大笑:「你竟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早知如此,我就不殺她了!
「李容嫣死了。」
祁懷晟快意地盯著謝辭,「李容嫣,六年前就死了。」
22
冬日的風,淨涼。
謝辭一瞬不瞬地望著祁懷晟。
仿佛並沒聽清他說了什麼。
下一瞬,他眼裡湧上滅頂的涼意。
「你說什麼?」
他終於肯用早藏在手心那把匕首,利落地割斷了綁住他的繩索。
站起身,步步逼近:「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祁懷晟後退兩步:「都愣著做什麼?動手啊!」
農舍四周,探出箭矢。
弓箭手已將兩處農舍都包圍。
祁懷晟又是大笑。
「你說他們的箭快,還是我的刀快?」
十數把大刀齊齊落地,剛剛還將謝辭包圍的人一並跪地:
「陛下!」
祁懷晟臉上的表情這才有了變化:「宋老頭,你耍我……」
謝辭仍舊盯著他。
三兩步走到他身前,掐住他的脖頸:「小七呢?
「你把小七弄到哪裡去了?」
他雙眼通紅,形容宛如修羅,「把小七交出來,我饒你一命。」
祁懷晟仍是笑。
聲音從喉道裡擠出來:「她死了。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嗡——
尖銳的疼痛在我的靈魂深處迸發,仿佛要將我生生撕碎。
「閉嘴!
「不要說了!
「謝辭,殺了他!殺了他!」
狂風大作。
可他還是要說。
「大夏王朝最是金尊玉貴,冰清玉潔的小七公主,被我生生凌辱了七個日夜。
「她死的時候,還懷著你謝公子的孩子呢哈哈哈哈哈。」
謝辭目眦欲裂,甩開他就要拔劍。
祁懷晟見機拿出袖內暗器。
「休想傷我阿爹!」
平地一陣妖風,那暗器生生偏了幾分,擦著謝辭的脖頸而過。
「叮當」一聲脆響,暗器落地。
幾把大刀架上祁懷晟的脖子。
23
我似乎又做夢了。
又好像並不是夢。
原來靈魂也會浮沉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記起來了。
全部記起來了。
記起生前遭受了怎樣的折磨,記起死時懷著怎樣的怨恨。
記起我抱著小小的靈魂,坐在桃樹下哭。
哭老天不開眼。
哭我命苦的孩子。
哭我再也等不到謝辭了。
還記起祁懷是晟怎樣掘開我的屍骨,又給我貼了幾道符紙。
那之後我開始遺忘。
忘記所有令我痛苦的,令我仇恨的。
睜開眼時,小不點正飄在我身側。
我望著他與謝辭如出一轍的臉,將他擁入懷中。
小不點的小嘴一癟,回抱我:
「阿娘,你終於記起我了。」
24
「阿娘,你快去看看阿爹吧。」
我以為我沒有睡很久。
事實是我睡了三個日夜。
小不點說謝辭將自己關在勤政殿三個日夜,不吃不喝不說話。
不早朝,也不見人。
我飄進去時,殿內黑漆漆的一片。
謝辭坐在桌案邊。
和往常一樣,又與往常大不一樣。
幾日沒見,他眼底的光亮沒有了,身上的銳氣沒有了。
就那麼坐在那裡,嗅不到一絲生氣。
我在他對面坐下。
他看不到我。
沒有點燈,我連晃一晃燭火都做不到了。
我嘆口氣,往外飄。
殿外跪了很多人,都是求他出門,求他上朝,求他吃點東西的。
「擒獲祁懷晟,陛下不該高興嗎,為何……」
「你懂什麼?」
「我跟在陛下身邊最久,最清楚,陛下打回都城,就是為了七公主!
「『誅殺七公主』,是迷惑祁懷晟,以免他以七公主為要挾。
「可又擔心窮途末路時他會殺七公主泄恨,每次抓捕都不敢趕盡殺絕。
「這才讓他在外逃竄了那麼久。
「誰能想到,七公主早就不在了,陛下能不傷心嗎?!」
兩個羽林郎低聲竊語。
「那該怎麼辦……」
「宋姑娘都被下獄了,陛下現在誰都不見,總不能……」
正說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陛下!」一宮人匍匐跪下,「宋姑娘求見。
「宋姑娘說,有……有七公主的舊物要交予陛下,求見陛下!」
良久,勤政殿的大門「嘎吱」一聲,開了。
25
謝辭很平靜。
靠在椅背上,安靜地看著宋芙清哭。
她說她錯了,不該對他用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
她說她隻是太愛他,能否看在過去那些功勞的份上,原諒她。
直到她說起我,謝辭才動了動眼皮。
「我…ṭŭ̀₊…我隻是漏傳了幾句話。
「我隻是……不想你太難過。」
宋芙清雙手捧著當年我給她的那枚香囊。
「小七說,請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在這裡等你。」
我見到謝辭的手猛地一抖,幾乎無法成拳。
「陛下,就看在小七的份上……看在我與小七那般要好的份上……」
謝辭起身,拿過那枚香囊,離開。
他轉身去了關押祁懷晟的地方。
我沒跟過去。
等他出來的時候, 又是一身血。
然後他又去了芳華殿。
幾乎不用什麼力氣,他挖出了我的白骨。
他依然很平靜。
安安靜靜地在白骨旁坐了一整晚。
之後謝辭開始恢復正常。
吃飯, 睡覺,上朝, 議政。
宋家主動請辭,退出朝堂。
沒有帶走宋芙清。
謝辭給她賜了婚。
她卻在得知那夜與她歡好的人並非謝辭後,開始變得瘋瘋癲癲。
祁懷晟一直被關在掖庭的地牢。
謝辭隔幾日去一次, 然後滿身是血地出來。
再照常去那棵枯黑的桃樹下坐坐。
開春時, 謝辭為我正名, 並追封我為皇後。
朝堂上下, 再無人提及立後, 封蔭後宮之事。
天氣越來越暖了,我瞧著謝辭越來越有人氣兒, 漸漸放下心來。
新朝伊始, 人才緊缺。
雖無太子,謝辭還是在宮中設立太學。
讓各世家、各官員,將家中孩童送入宮,太傅親自教學。
這日春光正盛,早朝後, 謝辭負手前往太學。
還未踏入, 就傳來孩子們琅琅的讀書聲: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謝辭腳步猛地頓住。
轉身。
他回了勤政殿。
關上勤政殿的門, 拿起一直掛在腰側的香囊。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 宜其室家。」
他笑了。
笑著笑著,攥著香囊, 失聲痛哭。
26
我在謝辭身邊待了大約半年。
從屍骨周圍的符紙被毀去開始,我變得越來越輕。
夏日到來時, 我就覺得自己隨時要跟著暑氣一起飄走了。
離開那日,小不點再次入夢失敗, 壞脾氣地甩了勤政殿的窗。
謝辭正在午休,猛地睜眼:「小七?」
「你看!他心裡隻有你, 根本就不記得我!」
小不點生氣了。
我摸摸他的腦袋:「你猜他每日去太學,是想看到誰的影子?」
小不點抱著胸「哼」一聲。
但我跟著謝辭出去時,他還是跟上了。
謝辭去了王朝僅剩的一座摘星閣。
拾級而上,在樓頂, 能看到都城的全貌。
僅僅半年時間,京都已經恢復繁盛。
午後, 人來熙往,正是熱鬧。
「謝辭,我們要走啦。」
明知他聽不見, 我還是開口道。
「好好照顧自己。
「你的命,可是我好不容易換回來的。」
謝辭一直遠眺著繁茂的集市。
我伸手蹭了蹭他的臉頰,牽著小不點轉身。
將要消失時, 聽到他一聲低喃:
「去吧, 你的國,你的家,我來守。」
我回頭。
「小七, 下輩子,等我。」
我朝著他笑。
好啊。
下輩子,我們等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