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老顧,其實對他女兒是非常舍得的,”沈建軍平靜道:“關山出國前,他給關山開了張副卡,連限額都沒有,唯恐她在異國他鄉受了委屈。但是關山一個月除了房租那千兒八百美元,一分錢都不從那卡上頭朝外劃。”


  沈澤艱難道:“……像關山會做的事兒。”


  沈建軍:“要不怎麼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呢。”


  “……但我好幾年前就覺得,老顧對他女兒太狠,太狠了。”


  沈建軍嘆了口氣,說:“……然後,老顧問我你什麼時候回家。”


  沈澤一呆:“哈?問我做什麼?”


  沈建軍直視著前方的路燈和雪路,淡淡道:“沈澤,有空和顧叔喝個茶去,給他講講關山的近況。”


  沈澤猶豫了一下:“這——”


  沈建軍道:“去去吧,給你顧叔講講,關山在那裡過得怎麼樣,苦不苦,累不累。”


  沈澤想起和顧關山耳鬢廝磨的日日夜夜,突然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道:“可以……我回家和顧叔聯系一下。”


  他的父親嘆了口氣。


  “他家就這一個孩子……”


  沈建軍說完停頓了一下,落雪長街上空無一人,連一輛車都沒有,人人都在家裡,萬家的燈火齊聚,他們在車裡奔向自己溫暖的家庭。


  “……那可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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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二月,芝加哥的晴天,路邊的積雪一片片的,顧關山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走在街上,抵御著寒風的侵襲,她結了上半年的一筆稿費,打算和同學約一波,改善一下被自己的廚藝和canteen荼毒的生活。


  她下了公交車,踩著雪往購物中心走的時候,沈澤卻打來了電話。


  顧關山抖抖索索地戴上耳機,喂了一聲。


  沈澤誠實地說:“我明天去見你爸。”


  顧關山一愣:“啊?你去見他做什麼?”


  耳機裡,沈澤的聲音道:“你想過原諒他嗎?”


  顧關山笑了笑,平靜地說:“我和他之間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


  “我兩年前就和你說過,”顧關山溫和道:“——我把他從我的世界裡趕出去了。”


  沈澤那頭沉默了一下。


  顧關山淺淡地問:“沈澤,他是要問我的近況如何嗎?”


  沈澤艱澀道:“……我明白了。你如果不喜歡的話,我一個字都不說。”


  顧關山隔著手套撫摸一棵光禿的梧桐樹,語氣猶如吹過樹梢的風。


  她說:“……我最近過得很好。”


  “課業比較忙,我這個學期蹭了好幾門別的學校的課,我們學校畢竟還是專門搞藝術的,人文方面何止是薄弱……”她停頓了一下,溫和道:“隔壁芝大就好多了,上個星期我去偷偷聽了他們幾節課,我有幾個認識的小姑娘在那裡,他們帶我進去的。講的確實很深奧,有點跟不上。課下還有人給我傳小本本,要我的手機號——”


  沈澤憤怒道:“誰他媽敢要你的手機號我把他腿都打折!”


  顧關山笑了起來,壞壞地說:“我告訴你,沈澤,是個白人小哥,棕色卷發,藍眼睛,好像還有八塊腹肌——”


  沈澤非常生氣:“你把他電話號碼給我我懟他!”


  顧關山嘲笑他:“沈澤你英語不行。你這個學期能過六級嗎?我問你一個單詞bastard,是什麼意思?”


  沈澤憤怒地喊道:“少看不起人了,奶油凍!我點菜的時候見過!”


  顧關山說:“那是custard,蛋奶凍。bastard是混球私生子的意思。”


  沈澤:“……”


  顧關山忍著笑,終於不調戲他了,道:“我沒給他,你放心吧。”


  沈澤這才從鼻子裡高貴地哼了一聲……


  “我沒有在打工,也沒有去刷盤子。”顧關山又溫和地說:“我平時的收入來源基本都是畫稿。憑稿費過不上什麼奢侈的生活,但是能cover每個月自己一部分的開銷……”


  她清淺而平淡地說:“——活得雖然累,但很充實。”


  “……所以,讓他放心吧。”


  沈澤一怔。


  那大概是顧關山所能作出的最大的讓步,沈澤想。剩下的所有傷痕,隻能交給歲月來衝淡。


  ……因為那都是實打實的,持續多年的傷害。


  那個躲藏的、渾身傷痕的顧關山曾經哭著坐在他們小區的樓下,圖畫本被撕得稀碎,絕望的淚水一滴滴地往下落。


  十六歲的顧關山誰都不敢相信,自卑又敏感,那種傷痛無人可以抹消。


  在她該被捧在手心的時候,在她該被嬌慣,在她該被拍著肩膀說‘放心大膽去做,我在你身後’的時候,她的父親對她揚起的是皮帶。


  這是一道無法被抹平的山谷。是一條無法縫合的外科傷口,是一根被打斷了接不上的骨頭。


  顧關山在今天,退了一小步。


  可是,也隻有這一小步而已。


  沈澤:“那我原話告訴他?”


  顧關山立即裝沒聽見,話鋒一轉道:“說起來我們認識這麼久,從來沒在一起過過年呢——”


  顧關山說著,抬起頭望向茫茫的天穹。


  “……但是,未來總有一年,”她認真地說:“……我們遲早可以在一起,一起過春節。”


  她想了想,又皺著鼻子,對沈澤說道:“哦對了,這句話隻是這麼說而已,我沒和你求婚。”


  沈澤:“……”


  他們高中的常老師對‘早戀’二字,向來嗤之以鼻。


  當然面上,常老師從不這麼說,隻是有次提過‘如果你們能讓彼此變得更好’,那他們就算在他面前打啵他都不管。


  沈澤隻被約過一次談話,常老師當時問他‘你覺得你和她是一個世界的人嗎’,那時仍是個混混,考試愛交白卷的沈澤,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那是唯一一次來自常老師的幹涉。


  從此之後常老師對他和顧關山採取了放任自流的態度,沈澤隻當那是因為顧關山不在學校了的原因——後來想起來,大概是因為他們的變化。


  沈澤寒假時一個人回了一次他們的高中。


  大學放假比高中是要早許多的,一中那時候連期末考試都沒考,沈澤進去時還被門衛盤問了一番。


  沈澤怒道:“一年前你不讓我出去,一年前你不讓我進來,太過分了吧!”


  門衛:“你是六班那個……”


  “沒錯,高三六班那個翻牆的!”沈澤囂張地指了指自己,“半年前剛畢業,活兒還熟練著呢,你不讓我進我就——”


  門衛仿佛見了瘟神,立即把門開了。


  沈澤得意地走進一中,那裡的一草一木仿佛都沒怎麼變,還是他們所在的時候的模樣,有小學弟上課上得餓了,一個人偷偷溜出來,買了餡餅坐在中庭啃。


  沈澤在中庭站了一會兒,找東西,那小學弟啃著餡餅好奇地打量他,沈澤也打量那個小學弟。


  沈澤打量了一會兒,走到小學弟身後,將他和顧關山買了一起養著的小多肉盆栽拿走了。


  那盆小多肉被後來人養的不錯,整盆多肉膘肥體壯,肆意生長,宛如一頭殺馬特,渾然沒了兩年前買回它時的珠圓玉潤——然而在啃餡餅的小學弟眼裡,這大概是明晃晃的盜竊。


  小學弟終於開了口,怯生生地問:“……你是外校的嗎?”


  沈澤掂著小多肉道:“外校個屁,我是本校的驕傲。”


  小學弟:“……”


  沈澤欠扁地補充:“一樓光榮榜還有老子的名字呢,第一個。”


  小學弟問:“……哦,就是那個為了高考剃了平頭的學長嗎?”


  沈澤:“……”


  “你換了個發型,我認不太出來。”小學弟誠懇地說:“竟然能見到你的真人,很榮幸了,但是學長——”


  沈澤往小學弟身旁一坐,小學弟頓時一縮,沈澤痞氣極重地問:“嗯?”


  他實在是太混蛋了,小學弟大約一直都是個乖學生,被他嚇得瑟瑟發抖,卻堅強地說:“那、那個吧……沈、沈學長,那盆小多肉……”


  他鼓起勇氣:“是我和我……我女朋友一起養的。”


  沈澤一愣。


  小學弟道:“中庭這裡這盆小多肉不知是誰留下來的,都快幹死了……我們看著很可憐,就給澆了水,養了起來,我女朋友她……她很喜歡這盆小多肉。”


  沈澤聞言怔了片刻,笑了起來,問:“真的很喜歡?”


  “她當兒子養的!”小學弟羞恥地說:“你不能拿走!拿走了她會難過的!”


  沈澤嗤地一笑,拿著那盆小多肉看了看,道:“你女朋友把它養成草了都——”


  小學弟斬釘截鐵:“那也不行。”


  沈澤說:“這是我和我的妞高二那年冬天買的。”


  沈澤想起顧關山在這裡窩著畫漫畫的日子,這盆多肉是他那時翹課路過花鳥市場,順手買的——他懷念地笑了起來,將那盆小多肉放回了暖氣片上。


  “好好養這棵虹之玉吧,”


  沈澤對小學弟笑了笑。


  “……畢竟高中很短。”他說。


  然後沈澤雙手插兜,將那個小學弟留在身後,徑直下了樓。


  那個熟悉的樓梯間的盡頭,立著上一屆畢業生的光榮榜,綠底黑字的,在半年的風吹雨打後,看板已經褪了色,像是離去的他們。


  光榮榜上頭全是他們這一屆的熟人,有二班的學霸,理科班理綜考過295的的學神,又理科第一鄒敏,還有文科第一——沈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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