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祁崢是個例外。
我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他爛掉,我也不相信從前那個笨拙真誠的男生,會無緣無故變得這麼壞,我想要拉他一把。
人生第一次逃課,是為了祁崢。
我背著書包,穿過無數璀璨的霓虹,在夜店門口找到祁崢時,他正靠在機車上冷漠地抽煙,看見我,他下意識地摁滅了手中的香煙,動作熟練得好像做過成百上千次。
隔街對視片刻,祁崢朝我走了過來。
在我面前站定的那一瞬間,他神色局促得像個小孩,我靜靜地看著他,少年下顎的線條已經褪去了圓鈍感,變得精致凜冽。
我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道:「祁崢,你瘦了好多。」
祁崢顫了顫指尖,狼狽地低下了頭。
我用目光描摹著他的眉眼,良久,才又繼續說道:「最近你的狀態不太好,我想,應當是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你才會變成這樣。我考慮過從別人口中了解,譬如去問老師,或者去你現在住的地方去打聽一下,但想來想去,我還是想聽你親口告訴我原因……祁崢,我很擔心你。」
我話音剛落,祁崢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著我,喉間發出悲傷的嗚咽聲,開口時已經是泣不成聲:「我媽沒了,月亮,我媽走了。」
乍然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接著便是強烈的不真實感。
那位溫柔怯弱的阿姨,怎麼會突然走了呢?
我有些恍惚,兩個月前她還在輕言細語地和我揮手道別,說等安頓好了再請我去新家玩兒,不過是兩個月,不過才過了兩個月而已——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親人的逝去,是一時的暴雨,更是一世的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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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母親,幾乎算得上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無怪乎祁崢的變化會這麼大。
語言的安慰太過貧瘠,我向前走了一步,張開雙臂抱住了他,祁崢回抱住我,滾燙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我的脖頸。
「他騙了我們,他讓我們搬去新家,隻是為了逼我媽離婚。」
他伏在我肩膀上痛哭,喉間嘶啞的聲音像是摻了把細細的碎砂,「我以為他變好了、我以為他真的變好了……所以我聽話地去了京市的夏令營,你們不在,我也不在,沒有人幫媽媽,媽媽、我的媽媽,那座橋那麼高,水那麼深那麼急,她跳下去的時候,該有多絕望啊……」
悔恨和懊惱將祁崢包裹,一想到自己的母親,他就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溫柔地安撫著他:「會過去的,會過去的,祁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月亮,過不去了。」
祁崢抹掉眼淚,站直了身體,眼中滿是濃烈的恨意,「我要報復他,我要讓他後悔對我媽所做的一切!」
「可是祁崢,為了石頭摔碎美玉是不值得的……不要為了報復他,而毀了你自己。」
我朝他伸出了手,認真道,「我知道接下來的路可能會很難,但是我們可以一起走,祁崢,我們試一試,好嗎?」
祁崢看著我的手,沉默許久,最後還是拒絕了我。
「我做不到。」
他後退了幾步,紅著眼看著我,「月亮,我沒辦法變回從前的那個祁崢了,我沒有媽媽了,我甚至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他必須要付出代價,哪怕、哪怕這代價是我自己!」
少年發了狠地說道,恨意將他的理智吞噬殆盡,隻剩下無盡的仇恨與怒火。
我靜靜地看著他。
戰勝痛苦是如此的困難,相比之下,墮落則要容易得多。
祁崢選擇了沉溺,他不願意走出來。
說不失望是假的,我下意識地覺得他不該這樣,但他的命運不該由我來主宰,我也沒有能力和責任去肩負起他的人生。
或許我真的如同他們所說,冷酷又理智。
祁崢沒有抓住我的手,所以放棄他,我隻用了一分鍾。
「你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對嗎?」
抓緊書包帶子,我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祁崢,以後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
說罷,我慢慢轉身,走上了來時的路。
祁崢站在我身後。
這一次,換他來目送我。
十七歲這年,我和祁崢做出了不同的決定。
爭取過了,已經是問心無愧,青鳥與魚不同路,前方未知的旅途太長,而時間又太緊,我就不等他了。
8
那天以後,我和祁崢退回到了普通同學的位置,他不再跟著我,我也不再插手他的事情。
這並非單雄信和徐茂公割袍斷義,更像是管寧割席,人生觀與價值觀無法契合,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
一別兩寬,各自安好,這也是一種相處方式。
我仍舊坐在教室裡學習,他逃課打架,和狐朋狗友抽煙酗酒,以逃避悲傷的借口來麻木自己,後來祁崢開始拉著學校裡漂亮的女孩兒談戀愛。
他很大方,鮮花和盛大的表白,一樣不少。
我平靜地看著他越陷越深,然後繼續做自己該做的事。
他的第一任女友曾經跑來教室門口看我,眼神算不上友好,祁崢知道後大發雷霆,責怪她不該來打擾我,隨即決絕地提了分手。
後來他的女友總是很乖巧,很乖巧地不對我產生好奇心,很乖巧地不來找我的麻煩。
那段時間,班上的人看我的眼神稱得上是奇怪。
他們見證了祁崢的性情大變,同時驚異於我的無動於衷。
「鍾月,你真的好冷酷。」
前排女生捧著臉感慨道,「不過祁崢真的好在乎你啊,張愛玲筆下的白月光,不外如是。」
其實是有一點難過的。
我不是寺廟裡的尼姑和尚,也不是《聖經》裡的上帝耶穌,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所以當我看見祁崢和別人在街邊旁若無人地擁抱接吻的時候,怎麼可能會不難過呢?
但我難過的原因,並非因為看見他親了別的女孩兒,而是我終於確信了,那個站在欒樹下的少年,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祁崢親完扔錢的動作,是如此刺眼。
他並不尊重她們。
沒有尊重是不會有愛的,祁崢那些瘋狂的追求行為,在我眼裡,就像是為奧特曼打滾的小孩。
他想要奧特曼,得到奧特曼,厭倦這個奧特曼,然後開始期待下一個奧特曼。
而我,則是他一直想要、卻始終沒有得到的那一個。
大家都說我是他的白月光。
但其實我隻是他承載虛幻想象的容具,是他傷害無辜女孩兒的借口,在並不遙遠的未來,我可能還會是他搞砸自己人生的託詞。
白月光——
這不是贊美,而是對女性的羞辱與矮化。
我知道自己的路該怎麼走,我絕不會成為某個人的附庸,我隻會成為我自己。
我並不執著於被愛。
事實上,我才是愛的締造者。
可是祁崢好像並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拒絕了我,卻又始終不肯接受我的疏離。
他憤怒、懊惱,想要引起我的注意。
然而在用那些幼稚的行為來試探我的反應,卻發現我無動於衷後,他不得不接受了我放棄他的事實。
高三開學,祁崢主動轉去了普通班。
而學校為了保證升學質量,開始了考核淘汰制,將第一次月考中的全級前五十名,重新調整為一個小班。
其實變化並不大。
一班本就是最好的實驗班,所以留下來的還是那些人,放眼望去,仍舊是熟悉的面孔。
除了……溫意。
9
溫意是個特別勤奮的女孩子。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這句話用來形容她,再合適不過。
或許是命運使然,溫意成了我的新同桌。
我向來不是個熱情的人,她又文靜內向,這就導致了在開學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都保持著陌生人的關系。
那時候我課間休息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倔強地抿著嘴角、伏在課桌上不停刷題的場景。
溫意好像從來不會感到疲倦,或者說,是不敢。
而旁邊坐著這樣一個努力的人,我自然會受到影響,也下意識地加快了前進的步伐。
和溫意熟悉起來,是十一月底的事。
那天上午,學校通知高三年級開誓師大會,難得不上課,大家有說有笑地往樓下走,溫意卻低著頭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我收拾著筆袋,不經意間看到了課桌下她攥得發白的手。
班主任還在門口大聲催促著,教室裡的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了我和她。
「你倆怎麼回事兒?」老劉是個急脾氣,皺著眉頭就走了過來,「鍾月,你還有獎狀要領,再不下去就要遲到了。」
放下筆袋,我順勢靠在了課桌上,語氣虛弱:「老師,我不舒服。」
班主任的神色一下就緊張了起來:「沒事吧?」
「低血糖,老毛病了。」
我無力地搖了搖頭,提出自己想要留在教室裡休息,「劉老師,可不可以讓溫意陪著我?我怕自己會休克。」
老劉看了看手表,沒思考幾秒就答應了。
「鍾月,你就留在教室裡緩緩……那個,溫意,你看著一下鍾月,有什麼情況立刻下來找我!」
說完,他不放心地走了。
做個成績好的乖學生總是有好處的,在老師面前撒謊而不會被質疑,就是其中一個。
我收起臉上的虛弱神態,轉頭看向溫意:「你怎麼了?」
溫意漲紅了臉:「我那個來了。」
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滿眼羞愧與無助,幾乎快要哭出來,「才剛開始,我以為不會很多,就隻墊了幾層廁紙……」
我心領神會,從書包裡拿出一片衛生巾,連著脫下的外套一起遞給了她。
在那個年代,月經羞恥還很常見。
女孩兒們買衛生巾習慣用黑色口袋裝著,在學校裡來了例假,都是藏著掖著去處理。
溫意把我的外套系在腰間,咬著唇去了廁所。
她的座位上血跡很是明顯,我拿出紙巾蘸了點水,擦幹淨後,又撕下一頁本子墊在了上面。
溫意回來得很快,看見幹淨的座位,她先是小聲向我道謝,旋即無措又歉疚地告訴我:「對不起鍾月,我把你的衣服弄髒了。」
「沒關系。」我站起身,讓她坐回自己的位置,「衣服可以洗,最近天氣很好,我不覺得冷,你先圍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