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意紅著臉點點頭,坐好後她悄悄看了我一眼,神色還是有些難堪。
淡定地把接好的熱水推到她座位上,我順手翻開剛發不久的英語資料,頭也不抬地說道:「來月經是女性很正常的生理現象,不用覺得羞恥。」
溫意沒說話,整個人卻輕松了很多。
過了很久,她才小聲對我道:「鍾月,你真好。」
我轉頭看她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
誓師大會隻開了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大家陸陸續續回到了教室。
前排的女同學幫我帶回了獎狀。
她看了看我的臉色,關切道:「老劉說你身體不太舒服,鍾月,你現在好些了嗎?」
我接過獎狀,搖搖頭道:「已經沒事了……麻煩你了。」
「祁崢在看你。」
她朝我擠了擠眼,示意我看向教室外,隨即又擺擺手辯解道,「我可沒被他收買啊!就是看到了提醒你一下……不過他剛剛確實挺著急的。」
「我知道了。」
話音剛落,上課鈴就響了,我好心提醒道,「這節你爸的課,要講的那張試卷你還沒做完。」
前排發出一聲哀號,認命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祁崢仍舊站在教室外,我卻已經開始檢查試卷上的錯題。
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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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二天,溫意將洗幹淨的外套還給了我。
整個上午她都在偷偷看我,躊躇著要不要開口,直到下午放假,她才終於鼓起了勇氣,邀請我去她家吃飯。
「昨天的事情,我回去告訴奶奶了,奶奶說讓我帶你回去,她給做好吃的。」
溫意局促地攥著衣角,看著我的眼神期待又忐忑,「今天放假,鍾月,你願意去我家玩兒嗎?」
她語氣小心翼翼的,生怕我拒絕。
我想了想,背著包站起來,走了幾步後發現溫意沒有跟上來,我轉過身道:「走啊,不是要請我吃飯嗎?」
我語氣裡帶著隱隱的笑意,溫意愣愣地看著我,反應過來後,她臉上失落的表情一掃而空,露出一個驚喜又羞澀的笑來。
在校門口給媽媽打過電話後,我無意間問起她家離學校遠不遠。
溫意老實點頭:「有點。」
一中有食堂,但並不提供住宿,我蹙了蹙眉頭:「那你每天怎麼上學回家的?」
「走路。」溫意看著我,傻乎乎地說道,「有時候也用跑的。」
我看了看手表,時間還早。
「走吧。」我緊了緊書包帶子,示意溫意帶路,「今天我和你一起走,就當是鍛煉身體了。」
她開心地點了點頭,我們就這麼出發了。
一路上,溫意都在和我聊天。
在交談中,我得知了她和我媽媽一樣,都是從大山裡走出來的女孩子。溫意身上的某些特質和我的媽媽很像,淳樸、善良、堅韌,這讓我對她開始產生好感。
我也發現其實她並不是特別內向的人,隻是沒有人願意和她玩兒,因為家庭和身世的緣故,她也怯於同別人交往。
溫意說我是世界上第四個對她好的人。
第一個是奶奶,第二個是她小學時候的班主任,第三個是資助她上高中的好心人。
「鍾月,你對我真好。」
溫意說這話的神情,仿佛我做過什麼天大的好事,但其實,我隻是給過她一片衛生巾而已。
但當我穿過車水馬龍來到城市邊緣,看見破舊的老房子,以及站在房屋前等待的老人後,我忽然就明白了她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想法。
上天給予她的善意和憐愛實在太少,所以每一點她都無比珍惜。
溫意奶奶摸了摸我的頭,去菜地裡摘辣椒了。
另一邊,溫意搬來了小凳子,和我坐在了四處透光的屋頂下。
「我奶奶是啞巴。」
她三言兩語,勾勒出從前。
三十六年前的平凡一天,一個十九歲的年輕女孩坐上了下鄉的火車。
列車經停時,她去上了個洗手間,腦後突然一陣劇痛,再醒來時,她已經被人拐賣至大山深處,有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丈夫。
從此世上少了一個女知青,卻多出一個被割掉舌頭、因為丈夫家暴而斷掉三根手指的瘋女人。
「你放心鍾月,我奶奶不打人的!」
說到這裡,溫意急急忙忙解釋道,「那個男人死後,奶奶在河邊撿到我,人一下就清醒了好多,現在隻是偶爾會說胡話而已……你不要怕她。」
我並不害怕,我隻是有點難過。
一個生理心理殘疾的老人拉扯著一個女孩長大,送她讀書寫字,又帶著她逃出大山,其中艱辛,自不必提。
溫意說小時候奶奶會寫俄語,還教她彈過在泥板上畫出來的鋼琴。
我不敢想,她原本的人生會是怎樣。
那天下午我們聊了很多很多,後來溫意奶奶做了肉末雞蛋和虎皮辣椒,對祖孫倆來說,這是難得豐盛的一餐,然而被堆滿的,卻隻有我的碗。
我將碗裡的飯菜吃得幹幹淨淨,奶奶高興得不得了,舉起雙手在空中比畫著,喉嚨裡發出「啊啊」的模糊聲音。
溫意笑了起來,解釋道:「奶奶說你愛吃飯,是個乖小孩。」
我喉嚨堵得難受,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逃出大山的奶奶,斷掉的手指,被遺棄在河邊的溫意,潮湿陰暗的房子,拾荒得來的微薄收入,昂貴的學費,匱乏的食物,撿來的衣服,批發的廁紙,珍貴的、五毛一片的衛生巾……不曾知道過的世界 B 面,赤裸裸地呈現在我眼前。
後來溫意送我離開時,奶奶叫住了我們。
她蹲下遲鈍的身體,在床底摸索了半天,拿出了一個生滿鐵鏽的奶粉罐子,從裡面掏出了兩張五毛,一張給了溫意,一張給了我。
「啊……啊……」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笑眯眯地看著我們——
乖啊,奶奶給錢買好吃的。
我胸口一滯,捏著五毛錢的手緊了緊,淡淡的苦味從指尖蔓延到了心底。
那天回家後,我想了很久。
在與人相處時,我從不假設自己是個好人,但底層女性的困境第一次在我面前具象化了,我無法視而不見。
溫意是一條擱淺在沙漠裡的小魚。
我沒有將她送回大海的能力,唯一能做的,不過是替她灑點水解渴。
我深知沙漠太過遼闊,幾滴水根本緩解不了焦渴。
但那條小魚在乎。
我也在乎。
11
我家樓下有個小超市,是一個姐姐開的。
姐姐人很好,我每次買東西都會去她那裡,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站在狹窄的貨架前,搖擺不定。
姐姐走過來,得知我要買衛生巾,她好心地幫我挑選了一款。數量不少,質量也安全有保障,最重要的是,它的價格便宜了將近一半。
我買了兩人份的提回家裡,打算第二天拿到學校裡去,沒想到卻被晚上回來的媽媽看見了。
吃飯的時候,媽媽把我看了又看:「月兒,最近零花錢是不是不夠花?」
我搖了搖頭:「沒有啊。」
看了一眼放在沙發上的東西,我立刻猜到了她為什麼會這樣問。
小時候媽媽帶著我東奔西走,靠著擺地攤賣衣服養活我,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後來搬到祁崢家所在的小區,才算是安定下來。
那個時候的她就對我很舍得了。
後來我們賣衣服的地點逐漸從地攤變成鋪子,又從鋪子變成了店面,金錢慢慢寬裕起來後,她對我就更舍得了。
愛是常覺虧欠。
媽媽習慣了在能力範圍內給我最好的東西,所以在看見那一口袋便宜的衛生巾後,她第一反應就是擔心我是不是缺錢花。
於是為了讓媽媽放心,我告訴了她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不能買那些昂貴的衛生巾,媽媽,溫意不會接受的,她是個很會為別人考慮的女孩子,我不希望她有心理負擔,而且我也心疼你呀,賺錢很不容易的。」
我看著媽媽,笑著說道,「以後我就和溫意用一樣的衛生巾了,相信我媽媽,它很安全的,隻是包裝沒那麼好看而已。」
「月兒。」媽媽欣慰地喊了我一聲,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在閃閃發光,「有的時候媽總是在想,你怎麼會長得那麼好。」
媽媽這樣問,其實問題的答案就是她。
我從小就看著她愛我的模樣,所以我十分清楚該怎樣去對一個人好。
溫意她……很好。
她值得被愛,值得被善待。
第二天一早,我提著粉色紙袋去了學校,到教室後,溫意已經坐在座位上背書了。
看見我,她眼睛一亮:「鍾月,早上好!」
「早上好。」我取下書包,將手中的紙袋遞給了她,「我想你會需要它。」
溫意手足無措地接過,遲疑地往裡面看了一眼。
「首先我要向你澄清一點。」
我先發制人,在她說話之前開口了,「溫意,這不是憐憫或者施舍,而是女性之間的互助,如果你覺得接受了心裡不安,那麼就每個月帶我去你家吃一次飯吧。」
說完了,我還不忘得寸進尺地提要求,「我不喜歡吃肉,下次去你家吃飯,讓奶奶做番茄炒蛋吧。」
溫意抱著紙袋呆呆地看著我,眼裡漸漸蓄滿淚水。
但她終究是沒有哭。
眨巴眨巴眼睛把淚水逼回去後,溫意輕聲地對我說道:「謝謝你,鍾月。」
不必謝我,溫意。
倘使能幫到你,那是我的榮幸。
12
和我熟悉起來後,溫意就變成了一個小話痨。
做完題空闲下來的時候,她會和我談天說地,聊宇宙和未來。
女孩穿著樸素老舊的衣服,仰望著浩瀚銀河,將自己所了解的天文知識娓娓道來,這樣的她,像極了長在荒星上的一株小樹。
我敢打賭,她能夠成為最好的天文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