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溫意死了,除了我,所有人都不知道。
而祁崢呢?
祁崢在準備留學的事情。
他的成績實在太差,留在國內隻能念個專科,但他有個富有的爸爸,早早地為他安排好了去英國留學的班機。
有人溺亡河底,有人前途光明。
這不公平。
祁崢,你必須得到教訓。
在航班起飛的前一天,我給祁崢發了條信息——
【我在欒樹下等你。】
剛買的手機,新辦的卡,信息沒有署名,但祁崢一定知道發信息的人是誰。
其實我並不確定他會不會來,因為人總會變。
但我賭贏了。
祁崢沒有失約,那天傍晚,我在欒樹下等到了他。
他緩慢地走向我,似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在,顫抖著喚了一句:「月亮?」
我抬頭,看了看高大茂密的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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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樹的繁花開得絢麗盛大,一如兩年前,我沒有等到他的那個初秋。
隻是好可惜。
今日我非昨日我,今日他也非昨日他。
那個哭著說不要和我分開的可愛少年,終究是一去不返。
「欒樹花開了。」我輕輕地嘆了口氣,「祁崢,留下來吧。」
祁崢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臉上盛滿了茫然無措,慢慢地,他眼中滲出失而復得的狂喜,繼而捂著臉悲泣起來。
這一年,我和祁崢十八歲。
他想要很多很多的愛,我站在陷阱前,漠然地看著他向我走來。
祁崢沒能坐上去英國的飛機。
他和他的父親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執意要留在國內,留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他的父親被氣進了醫院,最後還是選擇了妥協。
九月,祁崢跟隨我飛到了京市。
他的學校是一所民辦專科,但是離我的學校很近,隻有不到半個小時的車程。
剛開始他總是會來找我,驕傲於自己的女朋友在全國最好的大學裡念書,後來他就來得少了,他說月亮,我隻是個專科,會不會讓你很丟臉。
我神色淡淡:「家裡不需要兩個人學歷都高。」
或許是被「家」這個字眼觸動,祁崢開始收心了。
他一改高中時的頑劣乖張,戒掉了煙酒,又決然地刪除了手機裡所有女孩的聯系方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挽起袖口,學著為我洗手做羹湯。
人人都說祁崢愛我。
戀愛八年,他就圍著我轉了八年。
二十六歲生日那天,他在我面前單膝下跪,取出了那枚象徵真愛的戒指。
「嫁給他!嫁給他!」
他的朋友們歡呼著,投以祝福的目光。
然而我沉默著,半晌後,我看著他道:「祁崢,你曾經犯下過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祁崢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幾乎是立刻,他開始慌亂地替自己辯解:「隻有那一次!月亮,我發誓,真的就隻有那一次!我喝醉了,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我醒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是無辜的,月亮、月亮,我什麼也不知道!」
說罷,他惡狠狠地看向站在粉色氣球旁的女孩子,語氣隱隱透出瘋狂,「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對月亮說了些什麼?!」
女孩淚流滿面,隻是搖頭:「師兄,我沒有。」
「夠了,那不重要。」我出聲打斷了這場鬧劇,冷淡地看著那枚戒指,「祁崢,我並不在乎你和誰睡過。」
祁崢僵在原地,抬起眼,愣愣地看著我。
「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閉了閉眼睛,隱忍多年的憤怒,終於在今天爆發了出來。
掐住他的脖頸,我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你還記得溫意嗎?祁崢,你還記得她嗎!」
祁崢茫然地看著我,似乎在想溫意是誰。
良久,他猛然地睜大眼睛,終於想起了那個曾被他拿錢威逼羞辱過的小女生。
「你還記得啊。」我滿目悲涼,「祁崢,你知不知道,她死了。」
心底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意,我彎下腰,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當年在河邊沒能流下的眼淚,終於在八年後的今天流了出來。
奶奶死了,溫意也死了……就在出高考成績的那一天,她選擇了和你媽媽一樣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知不知道,溫意奶奶在城市裡討生活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溫意念到高三有多難?她將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高考,你知不知道,那對她有多麼重要……她們好不容易逃出了那座山,她們明明已經逃出了那座山……」
酸澀的喉嚨,逼得我說不出話來,最後我隻能一遍又一遍地質問祁崢,「我說過讓你別去招惹她,你為什麼不聽?你為什麼不聽啊……」
祁崢抖著唇,一遍遍地對我說「對不起」,希望我能原諒他。
我覺得好可笑。
抹去眼淚,我難掩厭惡地看著祁崢:「你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溫意,可是祁崢,溫意已經死了,你對她所做的一切,無法原諒,不可饒恕。」
「不是的,月亮。」祁崢拼命搖頭,「我那時還不懂事,月亮,我不是故意害死她的……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直在道歉。
可是道歉是沒有意義的,祁崢得付出切切實實的代價。
我會讓他知道溫意走過什麼路,也會讓他知道我曾經喜歡過他,但那隻是曾經,更會讓他知道,現在的他和他最痛恨的人,其實沒什麼兩樣。
這些是我想要告訴他的。
然而我不會告訴他的是什麼呢?
我不會告訴他的是,在最珍貴、最應當拿來奮鬥的年紀,他將自己的精力蹉跎在了單純的性別價值之中。
這些年他隻關心我愛不愛他,有沒有回他消息,逐漸將自己變成了我的附庸,淪為這段關系中渴望被愛的客體,理所當然地失去了厚積薄發的價值創造,豐厚洶湧的精神世界,還有持續成長性的身心狀態。
人無再少年啊。
我垂眼,毫無感情地看了祁崢一眼,忽然笑了。
你們瞧,我對祁崢的人生進行了一次謀殺,而他卻渾然不覺。
這場謀殺隱蔽,卻有效,這些年他毫無寸進,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當一個人的智力與財力不匹配時,財富就會以各種方式重新流入市場,祁崢的爸爸已經去世了,眼下優渥的生活,祁崢又能持續多久?
切身經歷了,才算是贖罪。
在生命面前,他的痛苦微不足道,他的尊嚴不值一提。
如果祁崢膽敢指責當初是溫意沒有經受住誘惑,那麼如今的他也是咎由自取,誰叫當年的他,沒有拒絕跳入我的陷阱。
「又蠢又壞,你這樣的人,怎麼配得到愛?」
最後的最後,我拿過祁崢手中的戒指,將之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隨後冷酷地宣布,「祁崢,我們結束了。」
「不可以,月亮,你不可以這樣。」
祁崢抱住我的腰,絕望地挽留,「你要我怎麼辦啊?月亮,我二十六年的人生,你就佔了十九年,我隻有你了啊……」
「那是你的事情。」
我輕輕地掙開他,笑容冰涼,「你知道的,我不是什麼好人……當年開口讓你留下, 不過是想報復你。」
自始至終,都隻是為了溫意而已。
15
和祁崢分手後, 我開始準備去歐洲讀博的事情。
這些年我認真讀書做實驗,媽媽一邊進修一邊經營服裝店,在我二十一歲那年, 她成立了自己的品牌。
這回去歐洲,媽媽和我一起。
她是服裝人,對時尚之都巴黎總有一種特別的向往,又因放心不下我, 索性下定決心和我一同遠赴重洋。
至於祁崢, 聽說他和我分手後終日酗酒, 又回到了高中時的狀態,整個人頹廢至極。
可是這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一早便說過了,我不是聖母,沒有救贖他人的愛好和使命。
祁崢也不例外。
「可是……可是他是因為你, 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啊!」
之前站在粉色氣球旁的女孩子衝著我忿忿道,語氣中滿是對我的憤怒, 以及對祁崢的心疼,「失去你, 師兄他真的很難過。」
我看了她很久很久, 才緩緩開口道:「你知道嗎?幾年前有條新聞說, 未來會有三千萬男性注定打光棍,下面有條評論說的是:她們都死了, 你卻隻關心他們沒老婆。溫意都死了,你卻隻關心祁崢難不難過……你從未站在女性的角度思考過。」
觀念不同, 不相為謀。
我起身打開門,「我這裡並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女孩悻悻地走了。
我關上門,在沙發上坐了半晌, 面前攤開的筆記本裡,夾著一張舊舊的五毛錢——
乖啊,奶奶給買好吃的。
一老一少兩張笑臉在眼前浮現,我捂住臉,突然泣不成聲。
騙子,我還沒吃上你做的番茄炒蛋呢。
但在那個年代,一個帶著孩子的離婚女人,是被人看不起的,這意味著她可以被輕視、被羞辱。
「(大」離開的時間定在八月, 臨行前,我去了當年那條河。
鋼筋水泥建造起一座座灰色森林, 河邊圍滿柵欄禁止進入, 我站在大橋上,同河面遙遙相望。
清風拂過我的發梢, 碧藍的天空中,傳來一句模模糊糊的「鍾月你真好」,當年坐在我身旁的女孩子,好像還在羞澀地對著我笑。
所有人都在老去, 隻有她永遠年輕, 永遠純白美麗。
我把鮮花輕輕放在腳下,釋懷一笑。
人生之路道阻且長。
親愛的溫意,多謝有你的祝福。
天上人間,南北西東, 你已山水不相逢。
大江大河,大橋大路,我都大步向前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