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溫意隻想做個能賺錢的大人,這樣就能住在完好的房子裡,吃到好吃的食物,還能帶奶奶出去玩兒。
這個夢想簡單又實際,正是此時的她所迫切需要的。
她說:「鍾月,要是我能和你一樣優秀就好了。」
「不是的,溫意。」我搖了搖頭,反駁了她的話,「我優秀並不是因為我有多麼厲害多麼努力,而是因為我很幸運,在很小的時候就擁有了受到良好教育的機會,周邊的環境在推著我向前走,但你的求學之路卻無比崎嶇,從山裡到縣裡、再到市裡,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失誤,你就得面臨失學的風險。」
溫意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我。
「我們的起點相差了那麼多,可是現在的我們卻是同桌,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你用強大的實力,打敗了幸運的大多數!」
我的優秀有許多的先決條件,而溫意的優秀卻全憑汗水和努力換來,我無法想象她這一路走來,摔過多少跤,吃過多少苦。
苦難不值得歌頌,但溫意值得。
我認真地看著她,語氣無比肯定:「溫意,你是一個超級超級了不起的女孩兒!」
溫意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篤定點頭,隨即又反問她道,「難道你不相信我嗎?」
溫意急忙搖頭:「我當然相信你!」
相信我的溫意,在學校放寒假那天迎來了自己的生日,她說她的生日是奶奶撿到她的那天,因為從那一天開始,她才算是真正地活著。
那天下午,我拖著她做了很久的卷子,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拉著她往樓下走。
走到校門口,我借口有事,讓她公交站的長凳上坐下等我:「一定要幫我看好書包啊,我馬上回來。」
溫意死死地抱著兩個書包,嚴肅點頭,坐姿板正得像是幼兒園裡的小朋友。
Advertisement
我笑了笑,轉身去了不遠處的甜品店。
在甜品店等待的時候,我透過玻璃櫥窗,看見溫意仍舊保持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
看起來傻乎乎的。
我託著還沒巴掌大的提拉米蘇走到她面前,將店員姐姐給我的小蠟燭插在上面。
「溫意,生日快樂。」
我笑著說道,溫意卻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抹眼淚,一邊還要向我解釋:「鍾月,我不愛哭的。」
我知道的,我知道——
隻是十八歲的生日,沒有小蛋糕,多不像話啊。
溫意吸了吸鼻子,閉上眼睛許了個願。
人是需要愛的生物,愛能讓人生出直面一切困難的勇氣,愛是很溫暖純粹的東西。
我創造出了愛,而溫意感受到了它。
她慢慢地吃完了那塊小得不能再小的蛋糕,每一口都無比珍惜。
分別的時候,我抱住了溫意。
「溫意,在不久的將來,你一定能嘗試你想吃的任何食物,到達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成為你心目中了不起的大人……你相信我嗎?」
溫意靠在我肩上,輕輕點頭:「我相信。」
斜陽中,我目送著溫意遠去,少女的步伐平穩又堅定,隻留給我一個清瘦的背影,而當我轉過身去,卻看見了站在樹後的祁崢。
許久不見,他的五官愈發精致了,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有種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好看,迷亂和茫然在他臉上交織,無端透出一股頹廢的美感。
祁崢是好看的。
但也僅僅是好看而已。
對視片刻,祁崢慢慢地朝我走了過來。
在我面前站定後,他定定地看著我,眼裡流露出一絲苦澀:「月亮,我後悔了——」
我靜靜地看著他,不作出任何回應。
「如果當時我拉住了你的手。」
他的眼眶紅了,語氣裡是滿滿的不甘心,「那麼現在得到你關心愛護的人不應當是她,而是我才對。」
我皺了皺眉,開口警告道:「祁崢,別去招惹她。」
祁崢已經爛掉了,我並不想和他再有什麼交往,溫意卻是個好姑娘,同為女孩子,我不得不替她多想。
公交搖搖晃晃地來了,我背上書包,徑直上了車。
至於祁崢,我想我沒有必要再多說些什麼。
13
高三學生的假期很短,過了春節沒幾天就要回到學校,然而開學前,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我的小腿骨折了。
六月初高考,做完手術已經是二月底。
傷筋動骨一百天,最後的這三個月時間,我不得不留在家裡自學。
溫意跟著同學們來看過我。
進入高考倒計時,時間緊任務重,大家沒待多久就要離開。
我喊住溫意,把她留了下來。
「腿折了,估計高考前我都得待在家裡。」
我把放在床邊的書包拿給她,裡面裝著夠用三個月的衛生巾,「這段時間我不能去看奶奶,你告訴她,等我腿好了再繼續吃她的番茄炒蛋。」
溫意咬了咬唇:「我可以裝在飯盒裡給你送來的——」
話才說一半她就頓住了。
溫意想起來了,自己家裡沒有飯盒。
我看著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以後再吃也是一樣的,溫意,你現在隻需要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好好學習……對了,你認識祁崢嗎?如果他來打擾你,你千萬不要理他,因為他是個壞蛋,知道了嗎?」
她抱著書包拼命點頭:「鍾月你放心,我知道的!」
叮囑完溫意,確認沒有遺漏什麼注意事項後,我終於肯放她走了。
臨走前,溫意看著我戀戀不舍道:「鍾月,你要快些好起來,考完試了,我就和奶奶學做番茄炒蛋。」
我點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趕快回去上課。
溫意笑了笑,背著我的書包走了。
我曾以為生離死別的發生應當聲勢浩大,最後一次見面的人,一定會緊緊擁抱熱淚盈眶,但當它真正到來了,我才發現,那隻是生命中很平常的一個午後。
溫意揮了揮手,我和她都以為那是再見。
不承想,竟成永訣。
我不在的那三個月裡,溫意到底經歷了什麼,在我的記憶中是一片空白。
但後來我從別人口中拼湊出了答案。
奶奶病了,病得很嚴重,祁崢拿著錢找到溫意,要她做他的女朋友,為了給奶奶治病,溫意答應了他。
噩夢由此開始。
祁崢先是不許她再見我,後來又強行帶著她逃課飆車。
溫意不可避免受到了影響,但好在學習基礎擺在那裡,她的成績並未一落千丈。真正讓她陷入困境的,是某天祁崢給她錢被人撞見後,學校裡四處流起的謠言。
社會對男人總是分外寬容。
於祁崢,這不過是一段桃色新聞,於溫意,卻是一場言語暴力的盛宴。
當人們張嘴說一個女人是小姐的時候,不管她是不是,她都已經是了。
流言如刀,幾乎要將溫意擊垮。
但溫意很堅強,真正使她倒下的,是另外一件事——
高考的前一天,奶奶走了。
她的肺部纖維化太嚴重,已經到了無可醫治的地步,這些年她撐了又撐,卻還是沒撐住,倒在了溫意面前。
可是這些我都不知道。
拄著拐杖走出考場的時候,我還在高興,溫意離她想要的以後,又近了一步。
我想,等我腿養好了就可以去看奶奶了,或許,等溫意有空了,她會來找我也不一定。
然而這一等,就等到了出高考成績的那一天。
媽媽陪我去網吧查分數,得知我考到了自己心儀的分數,她抱著我哭了很久。緩過來後,媽媽叫上了店裡的幾個小姐妹,帶著我去飯店好好慶祝了一下。
那天我們回去得太晚了。
天色很黑,樓梯間的燈已經壞了很久,一片昏暗中,和媽媽有說有笑地進門的我,沒能看見門口墊子下的那封信。
而當我拿著那封信、一瘸一拐地去找她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
河邊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唏噓著,和身邊的人感嘆高考失利的女孩子怎麼這麼想不開。
浮在水面的小船上,撐船的人正站在船尾抽煙,一個鐵皮罐子靜靜地立在腳下,他身後的船肚裡籠著一層厚厚的黑布,一隻泡得發白的手臂從裡面伸了出來,腫脹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
那是溫意。
胃部難受得一陣陣痙攣,我渾身顫抖著,張了張口,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躺在小船上的人,她是溫意啊。
所有人都在不回頭地向前走,將過去決然地拋在身後,而名叫溫意的少女,卻永遠留在了那個黑夜裡。
奶奶的逝世使她喪失了對生活的所有信心,高考失利又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愧疚與絕望將她淹沒,善良如她,毅然地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以這種方式來贖罪。
泥沙殘忍地灌滿她的口鼻,十八歲的女孩子,一條年輕純白的生命消逝在冰冷的河底。
她離開的時候,還緊緊地抱著那個曾經藏在床下的鐵皮罐子,鏽跡斑斑的老舊罐子,陪著她走過了短短一生。
小時候,存意意的學費。
長大後,裝奶奶的骨灰。
她就這麼靜悄悄地走了,在那個信息傳播並不發達的年代,甚至沒有人知道她去世的消息。
我茫然地攥著溫意留給我的信,無力極了。
溫柔羞怯的女孩子,在信裡溫柔地細數著我對她的種種幫助與愛護,字裡行間沒有對這不公平世間的絲毫憤懑,隻有滿紙的感激與解脫。
溫意平靜地謝幕了自己的人生。
在信的末尾,她真誠地祝福我自由健康,平安喜樂——
【親愛的鍾月,不必為我駐足。
【願你將來要走的路,隧道光明,橋都堅固,世界在你面前,長長的褐色大路,會通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們看,溫意就是這麼好的女孩子。
她最大的願望,不過是長大後可以租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和奶奶安穩地住在裡面,而不必擔心漏雨。她們會一起吃抹上厚厚花生醬的吐司面包,因為溫意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即便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即便如今的我已經記不清她的臉,但在提起「溫意」二字的那一瞬間,我還是會心痛到窒息。
世道不公。
祁崢,你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