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床,朝著門口走去。
漂浮在半空的山靈好像雨後彩虹化成的顏色,一團又一團,穿行在薄霧裡,草地仍是湿潤的,空氣裡混雜著果木的香味。
這裡和那高崖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也許是因為蓬頭鬼的傳說,這裡在九百多年間從未有人踏足,也無人可以翻越。
晨間的風拂面,令他原本還有些混沌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也許是聽見腳步,他不經意地抬眼,卻不防在忽濃忽淡的霧氣裡,隱約窺見一道熟悉的影子。
她好像又有一點陌生。
一身直領對襟的藕色衣裙,腰間還系著朱砂紅的絲绦,她的頭發梳成了舊時的發髻,烏黑的發間點綴著幾顆渾圓的珍珠。
她發間浸潤了晨露,鬢邊的淺發貼在臉頰,攜了滿身的水氣,大約是跑得急,她的臉頰有些發紅,一雙眼睛烏黑明亮,懷裡還小心地抱著一隻毛茸茸的東西。
有一瞬,李聞寂看著她,以為自己回到了九百多年前。
大約是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他,她一手提著裙擺,快步朝他跑來。
她走近,他才看清她懷裡抱著一隻毛色雪白的小貓崽。
“你現在有沒有好一點?”姜照一跑到他的面前,氣還沒喘勻,就連忙問。
李聞寂輕輕點頭,目光落在她懷裡的那隻小貓身上,“你這是做什麼?”
“我幫觀音奶奶去南邊的榕樹底下聘貓了!”她明明被雨露沾了滿身,鞋子上也全是泥土,但她看起來十分開心,“你知道什麼叫聘貓嗎?觀音奶奶今天早上給了我她自己曬好的小魚幹,讓我去管那隻貓媽媽要一隻小貓回來,這隻是自願跟我來的!”
小貓趴在姜照一的懷裡,一副很是困倦的樣子,隻有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打在她的手背。
“先生。”
大約是收到了鳥兒的傳信,在竹樓那邊的觀音奶奶拄著拐杖趕了過來,見李栀子zhengli獨家聞寂站在樹屋門口,她便雙膝一彎,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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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旁邊的小刺蝟也連忙趴在地上,縮成一團。
李聞寂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先生,您的本源之息我一直保存得很好,無論如何,我是受了您的恩惠才有今天的,所以您要將本源之息收回,我也絕無二話。”
觀音奶奶說著抬起頭,她摘下發髻間的那根水晶簪子,裡面有一絲淡金色的流光在其中來回遊弋,似乎早已感應到他的存在。
水晶簪被她用粗粝的雙手掰斷,那本是她死去的丈夫親手給她打造的物件,當年就是用來保存這一縷本源之息。
沒了束縛,那一縷流光迅速飛出,剎那沒入李聞寂的胸口。
姜照一看見他額頭之間有一道金色的印記時隱時現,瞬息之間又消散不見,而他原本過分蒼白的臉色好像也因為這一縷本源之息的回歸而有所緩和。
“起來。”
李聞寂看向那老婦,輕抬下颌。
觀音奶奶當即站起身,卻見旁邊的小刺蝟驟然被一陣淡金色的流光所包裹,剎那之間,小刺蝟竟然變成了一個看起來約莫有十二三歲的小少年。
他原也是精怪,隻是先天不足,未能維持人形。
姜照一頓時目瞪口呆。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觀音奶奶激動得眼眶泛紅,又要跪下,卻被一道氣流阻攔。
小刺蝟變作的少年驚喜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連忙道:“謝謝先生!”
“你還知道些什麼?”李聞寂定定地看著那老婦。
“先生,我的丈夫有件能夠回溯時間的法器,當時您的本源之息剛好落在這山上,我丈夫及時用了法器,才知道這東西就是您的本源之息。”觀音奶奶恭敬地說道。
而李聞寂低垂眼簾,片刻後又道:“關於非天殿,你又知道多少?”
“我很少出去,非天殿的名號我也聽說過,好像是在您化去所有本源之息之後沒個幾年,這蜀中就忽然多了個非天殿,據說那非天殿裡除了六七位大人之外,還有一位不知名姓的殿主,那殿主在非天殿中親刻您的神像,尊您為妖魔唯一信奉的神,並依靠這個,招攬了蜀中無數妖魔精怪拜入非天殿門下……至今,他們已經在這蜀中一家獨大了。”
觀音奶奶已將自己所知道的,事無巨細,全部說了出來。
“先生您並未殒身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還請您放心。”她大約也是察覺到了這其中的事情不太對,便又添了一句。
到了他們要走的時候,觀音奶奶從姜照一手裡接過那隻小貓,對她說道:
“姑娘,朏朏你就帶走吧,它也願意跟著你出去的。”
朏朏顯得很激動,它一下子跳到了姜照一的肩上,可能它有點低估了自己的體重,她沒防備,沒穩住身形,直接一個平地摔。
李聞寂聞聲回頭,見她趴在地上,他的目光不由落在那隻朏朏身上。
朏朏連忙從姜照一背上跳下去,蹲在旁邊,縮成了個小毛球。
姜照一才被李聞寂扶起來,用他遞來的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泥土,低頭就看見朏朏的身量變得小了許多,隻有一直松鼠那麼大。
“它還會變小?”姜照一驚異出聲。
“也算是它的一種異力。”
李聞寂瞥它一眼,聲線冷淡。
“那我可以帶著它嗎?”
又是那樣期盼的目光,她拉著他的衣袖望他。
“可以。”
李聞寂輕輕點頭。
好像他還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任何請求。
在寒居山背面的這個小世界,也許永遠不會被任何人發現,那些死去的動物變作的山靈穿梭在這片山水之間,勾描出最奇幻的畫面。
朏朏躺在她背包的口袋裡,姜照一牽著李聞寂的手,回頭望見那個穿著彩衣的老婦人,還有她身邊的小少年。
那個小刺蝟變成的少年,正在小心翼翼地摸那隻小貓崽的腦袋。
原來就算是精怪,也拒絕不了撸貓的快樂。
姜照一朝他們露出笑臉,招了招手。
回到旗源縣景區內的酒店,姜照一站在洗手間對面的鏡子前打量自己的穿著和頭發,觀音奶奶梳頭的手藝極好,到現在也仍然很規整。
她偏頭,看見朏朏在床上撕紙巾玩兒,跳來跳去的,像個小毛球,她忍不住過去摸了一把它的腦袋。
落地窗外,躺在藤椅上的年輕男人聽見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纖長的睫毛微動,睜開眼睛,看向已經蹲在他的面前,下巴抵在藤椅扶手上的她,輕聲問,“怎麼了?”
“你今天有仔細看我的裙子嗎?這可是觀音奶奶送我的。”她歪著腦袋看他。
“嗯。”
他應了一聲。
姜照一有點不太好意思,但是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她還是鼓起勇氣問,“你覺得,我……這樣好看嗎?”
她的眼睛沒離開過他的臉。
午後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眉眼落在她的視線裡,漂亮得令人心驚。
“算了,我好像沒你……”
她忽然打起了退堂鼓,但末尾的“好看”兩個字還沒出口,她卻聽見他溫和的,清冽的聲線:
“好看。”
一瞬之間,她心如擂鼓。
她什麼也忘了,隻顧愣愣地盯著他看。
第30章 山中歲月 你什麼也不用做,我來就好。……
在離開旗源縣後的半個秋天, 姜照一和李聞寂都住在距離旗源縣不遠的南州。
李聞寂在南州的丹神山上租了一座臨水而建的中式別墅。
別墅原來是幹闌式的老房子,前幾年主人家重新翻修了一遍,專門用來租給那些厭倦了城市生活, 想在山野裡喘口氣的城裡人。
前一天晚上定好第二天所需要的食材,主人家就會在每天清晨準時送上山。
昨夜下了一場雨,即便這會兒已經是中午, 玻璃窗上還掛著將落未落的水珠,外面的天色也仍然有些晦暗。
第37節
李聞寂將燒熱的花椒油淋在豆腐上,滋滋的聲響一顆顆方正滑潤的豆腐上炸開,再撒上些花椒粉。
“朏朏!你為什麼要把我的拖鞋藏到那裡去!”
底下的女孩兒吵吵嚷嚷的, 指著不遠處田埂底下的那隻拖鞋,正在質問她面前那隻變得比貓還要大上許多的雪白毛球。
朏朏歪著腦袋看她,一副“我錯了,下次還敢”的樣子。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 你昨天把洗手間裡的卷紙咬成碎紙片的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你偷吃我的冰淇淋還沒關冰箱門!”
她又開始數落起它其它的罪行。
“非非……”
朏朏趴在地上, 用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她, 嘴巴裡發出軟乎乎的叫聲。
樓上的李聞寂透過玻璃窗,看見底下的女孩兒氣呼呼地轉身, 沒一會兒,他聽到了她跑上樓梯的聲音。
“李聞寂!關於朏朏很可愛的這件事, 我嚴重懷疑它自己也知道!”
姜照一快步跑到廚房裡,她皺著眉頭, 話音才落, 聞到麻婆豆腐的香味,她一下子忘記了生氣,跑到他的面前,“好香啊!”
麻婆豆腐, 魚香青筍肉片,水煮魚,這些都是昨天晚上姜照一說想吃的。
李聞寂最後將一個荷葉狀的瓷碟端上桌,那裡面盛著主人家自己腌制好的泡菜。
蜀中幾乎家家戶戶都會腌制泡菜,有些過分的鹹味,但也十分爽脆,用來下飯,便能令人口舌生津,胃口大開。
“先喝點湯。”
李聞寂盛了一碗清淡的湯推到她的面前。
“哦……”姜照一才拿起筷子要去夾青筍,聽見他的話就乖乖放下筷子,捧起小碗,捏住湯匙喝了幾口。
在丹神山上度過的這大半個秋天,他仍然保留著他不吃午餐的習慣,所以眼前的這頓,隻是做給姜照一的。
分量都不算多,剛好夠她一個人吃。
“朏朏長得像貓,但是我覺得它幹什麼都跟一隻狗似的,怪不得觀音奶奶說它是個皮孩子……”姜照一用勺子舀了一勺麻婆豆腐到碗裡,一邊吃一邊跟李聞寂抱怨。
李聞栀子zhengli獨家寂的目光落在客廳裡,朏朏正趴在魚缸的邊緣,用一隻爪子在魚缸裡撈來撈去,“是有些頑劣。”
大約是察覺到了李聞寂在看它,朏朏迅速縮回爪子,跳下去落在木地板上,一副乖巧坐姿。
“它也就是怕你了。”姜照一被它這副樣子逗笑,隨後扒了兩個口飯,聲音又有點悶悶的,“就是喜歡捉弄我。”
李聞寂在風爐裡添了炭,再將煮茶用的壺放到風爐上,“也許是它還沒有認清自己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