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安靜地看著我,琥珀色的眼裡倒映著我的影子。
我澀然道:「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
那紙訴狀,若無人授意,怎會如此順利被皇帝看到?
就連我們的出行,他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早料定為賑災而去。
我說:「你能不能……」
能不能提前告訴我一聲呢?
縱使不受寵愛,生活不順,我也蒙丞相庇護長大。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我難免兔死狐悲。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看到了雪白鋒利的刀尖,錚然出鞘、猝不及防,甚至讓我忍不住擔心是否操之過急。
因為——
丞相一事爆發,謝昭再無法回頭。
我難以避免地想到一種恐怖的可能性,腦子裡霎時一片空白。
我說:「你什麼都不告訴我,那以後是不是你要掉腦袋了,我都不知道。」
我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
謝昭低低道:「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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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想開開玩笑,「不是說好了,讓你砍下我的腦袋嗎?」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隻覺得一種濃鬱的悲傷洶湧而出,籠罩在我們之間,時刻預備傾盆而下。
一滴眼淚從我眼眶中滾了出來,砸在謝昭臉上,靜若無聲,卻在我們之間下了一場大雨。
奪權之路,遍地枯骨。
今日枕於我膝上的少年郎,明日就可能與我朝夕間死別。
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人的存在是如此虛無。
最可怕的是,我意識到,我竟又開始害怕失去。
就像那年雪夜,我失去我的娘親。
那你呢?我什麼時候會失去你?
良久。
謝昭輕輕地,像忍著某種情緒般,喚我的名字,「阿寧。」
「我一定不再瞞你任何事。」
「……你別害怕。」
我沒有哭,隻是覺得很累。
我閉上了眼睛,靠在我夫君的身邊。
鼻間充盈著那股我熟悉的,溫暖的,清淡的冷香,我感到安全。
昏昏欲睡,意識模糊之時,我聽到謝昭夢囈一般低語。
「阿寧。」
「……我既盼你愛我,又怕你真的愛我。」
我在心底默念:「……我也是。」
下一秒,我沉沉睡去。
18.
說到底,那紙訴狀不過是個導火索。
真正讓我爹定罪的,還是他積年累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的種種腌臜事。
謝昭做的不過是掀開了他罪行的冰山一角。
我無話可說,也不怪他。
幾月後,我們賑災歸來,皇帝重重褒獎。
以宰相為首的一大批官員落馬不是小事,皇帝本就焦頭爛額。此時,平日裡溜街走馬的謝昭卻主動幫他排憂解難,這一對比,自然感動。
更何況賑災一事,謝昭還處理得頗為漂亮。
此時官場正是多事之秋,謝昭順理成章受了皇上的委託,幫忙代班處理政務。
說是代班,但謝昭親王之尊,其實就是手握實權。
親王插手政務本是大忌,謝昭卻做到了讓皇帝親自延請,本人還顯得頗不樂意,說府上王妃黏人得很,一刻都離不開夫君。
皇帝問,政務百姓重要還是王妃重要。
謝昭當著所有人的面,誠懇道:「王妃重要。」
得知此事,我眼前一黑。皇上當時一定想斬了我這個妖妃吧。
今日謝昭早早出門上朝,走時向還沒睡醒的我提點了一句,「記得去吃玫瑰酥。」
我睡醒後看到琳琅糕點,才發現,謝昭竟真向皇上討了婚宴上那個手藝頗佳的御廚。
這下好了,寧王妃在皇上心中形象,不僅黏人,現在還添了個嬌縱。
我哀嘆一聲,心底卻很是高興。
19.
我起床梳妝打扮,用罷早膳,也出了門。
我去見盛嬌。
我爹一案,全府連坐。
皇帝盛怒之下,甚至不願聽丞相辯解,尋到如山鐵證後就迫不及待要問斬告慰百姓。
連帶著盛嬌也是。
意外的是,她說最後心願是見我一面。
我對盛嬌印象實在寡淡,回想起來,隻記得她假心假意叫我姐姐的聲音。
但她無論如何也從來不是現在這副狼狽模樣。
已是初秋,天牢裡更是冰冷潮湿,寒氣逼人,連張像樣的墊子都沒有,隻有幹枯破爛的草。
盛嬌蜷縮在上面,小臉慘白,密密布著湿了又幹的淚痕。她何曾受過這樣的苦?
我隻覺得悲涼,男人有情無心。
為她抗旨退婚的是太子,如今不聞不問,也是太子。
女子命運本如浮萍,誰說我又不是呢?
我屏退了獄卒,盛嬌猛然抬頭。鐵牢內外,唯我們二人。
我說:「你想跟我說什麼?」
她沒有答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目光幾乎是飢渴地將我從腳描摹到頭。
隨即凝在了我特意簪的翡翠玉步搖上。
盛嬌嘶啞地大笑出聲,說:「盛寧,我真是恨死你了。」
我說:「你搶我婚事,汙我名譽,我們彼此彼此。」
盛嬌笑得幾乎掉淚,咆哮道:「你盛寧何嘗不是殺我幼弟,覆我家府,你看我現在如何!你如何!」
我蹲下身,隔著鐵欄掐住了她的臉。
我說:「妹妹,你搞清楚。」
「你娘先害死我娘,我才蓄意報復;你上次構陷於我,若不是謝昭,我早被亂棍打死;至於你的家,你的府……」
「關我屁事。」
20.
我一甩手,她跌坐在地。
哭哭笑笑,低低呢喃。
「你盛寧,姿色一般,木訥寡淡,冷情冷心。隻因嫡女身份,就得到太子婚約,後來竟然還有寧王求娶,過得這樣幸福。」
「而我,一介庶女,如履薄冰,曲意逢迎,步步驚心,好不容易上位卻遭此禍事,謝梵棄我如敝履,唯恐避之不及。」
「盛寧,你憑什麼?」
「你憑什麼?」
她聲音很低,每個字都咬著從骨髓裡漫出來的恨,「盛寧,你運氣好,真好。沒有這些運氣,你什麼都不是。」
我平靜道:「有總比沒有好。」
我聽她說我冷情冷心,隻覺得受用。
我起身,垂眸看她,「如果你隻為了找我說這些,那我要走了。」
她歪頭瞧我,恍然大悟狀,嘴角勾起一個詭異的弧,「差點忘了正事呢。」
我莫名心頭一跳。盛嬌甜蜜道:「盛寧,我不怕死,我死了,你們馬上也要來陪我了。」
她眼睛亮得驚人,臉上浮起了不自然的潮紅,仿佛已經在提前品嘗復仇的快感。
我「唰」地起身,扭頭就走。
她隨便我走,低低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裡,幾乎蕩出回聲,「哎呀……」
「你一定不知道吧,你的尊貴親王,如意郎君——」
她拖長了聲音,「可是個該死的短——命——鬼——」
我緩慢回頭,看著她流光溢彩的雙眸,說:「……什麼?」
盛嬌無意中聽到了太子和丞相的談話。
丞相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感覺敏銳,提醒謝梵小心寧王。
謝梵卻高笑出聲,醉醺醺道:「不可能。」
「……明年生辰前,寧王必薨,丞相不必憂心。」
我疾走幾步,蹲在了牢門口。盛嬌湊過來,挨我挨得極近,若不是那道鐵門相隔,我們的臉一定會碰在一起。
她附在我耳邊,飽含惡意地低語道:「你曉得他中毒了嗎?」
「你曉得他要死了嗎?」
「你曉得毒是誰下的嗎?」
她「哎呀」一聲,詭異地興奮了起來。
「我要是告訴皇上,告訴所有人,寧王一死,他們會不會懷疑你?」
不,不會的,他絕對不會懷疑我。
橫亙在我心頭已久的疑惑終於解開,血淋淋的真相幾乎鋪在我眼前。
我霎時間冷得發僵,戰慄不已。
盛嬌,你太天真了。
盛嬌渾然不覺,格外開心地笑起來,「看到你們感情這樣好,我真高興。」
我盯著她得意而愚蠢的臉蛋,從未如此冷靜。
她離我太近了。
21.
謝昭在書房找到了我。
此時已經天過傍晚,外面一定傳出了消息——盛嬌在牢中自缢身亡。
我不知道皇上會怎麼想,大約會以為她不堪受辱吧。
謝昭也會收到來自暗衛的稟報。
他那麼聰明,一定什麼都知道了。
我從天牢回來後,沒理會任何人,把自己關在了謝昭的書房。
雖說他成婚第一天就讓我在寧王府為所欲為,可我甚至沒去過他的書房。
我從小如履薄冰,謹言慎行,距離感極強,就連做最親密的夫妻都不敢交心。
於是,我明知道謝昭的昭昭野心,明知道他對我的拳拳之意,我也閉目塞聽,不肯主動,不肯討他歡心,甚至不肯了解他的過往。
仿佛不聽到就是沒有,不承認就會安全。
娘臨死前那句「男人有情無心」,成了刻在我靈魂上的警鍾。
如今,非要將刀刺進心口,我才醒悟。
我是來驗證我的猜想的。
我翻遍了整個書房,在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裡,找到了一張薄薄紙片。
上面細細密密的小字,誊寫了一種毒——十二聲。
無色無味,每年生辰發作一次,疼痛難忍,十二次後必死無疑。
毒引是至親一滴血。
何為至親?親生父母,同胞兄弟。
血管裡不流著同樣的血液都不叫至親。
此時,距離當年皇上登基,正好是第十二年。如此,我長久以來的疑惑都有了解釋。
謝昭貴為親王,有什麼必要去苦心孤詣地奪權。
皇上又是為何對親王毫無忌憚,反而寵愛到縱容的程度。
——那是愧疚。
是親自給自己同胞弟弟下毒,知道他根本沒有多久好活的愧疚。
22.
我翻遍了載史冊子。
我才發現我有多麼不了解謝昭。
我知道的謝昭,隨心所欲、頑劣成性,從來沒個正形,常常把我氣哭。
然而——
在他年紀更小的時候,五步成詩,聰明靈慧,是個天生神童。
先皇盛贊,喜愛異常。
後來,先皇意外薨逝,眾皇子爭權奪位。
謝昭一力扶持他的親哥哥謝知,也就是當今皇上。
最終,謝知成功登基。這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
因為謝知資質平庸,以謝昭之才,他其實才是競爭王位的最佳人選。
再翻過幾頁書,那個冰雪聰明的皎皎少年漸漸消失在字裡行間。
耽於聲色,貪於享樂的紈绔寧王,取而代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幾乎能想象當時是何種境況。
謝昭可以為資質平庸的哥哥去爭權奪位,再毫不猶豫將皇權拱手相讓——他根本不在乎。
而謝知呢?
你承認弟弟才華橫溢,又嫉妒他逍遙自在。
你知道自己德不配位,又深恐一種可能性。
——他現在不想要,萬一他未來想要了,怎麼辦?
你是不是寢食難安,日夜難眠?
於是你親自下手,扼殺了他所有可能的未來。
你後悔嗎?謝知。
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驚才絕豔,自由灑脫,重情重義。
他成就了你,你毀掉了他。
你比任何人都悔恨,你比任何人都可恨。我沒來由想起,謝昭向來不愛待在王府,嫌陳舊規矩拘人性靈。
於是我們常常在外遊歷。
濃雲薄霧,雪松青山,走過鬧市人群,聽過說書唱戲,第一抹朝霞破出海浪,最後一滴酒倒入喉嚨。
先前無數個日夜,我們偎依在一起。
就像最尋常的百姓人家,最平凡的夫妻。
他說:「這樣很好。」
謝昭分明早早決心謀權篡位,卻還有闲心,戲謔調笑間,從注定滅門的丞相府將將撈出了一個我。
一如初見之時,我甫被退婚,灰暗心境仰頭望去,乍然撞入一片灼灼大紅。彼時他不過一臉頑劣笑意。
我一滴淚終於沉沉墜落,沾湿一大片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