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你說再不瞞我任何事,可這些你絕口不提。
我伸手去碰書上的字,仿佛能抓住他年少的影。
我用力將自己蜷起來,蜷成小小的一團。
娘親,你說情之一字隻是虛妄,可為什麼痛得那麼真實。
23.
我睡在美人榻上,毛毯蓋得嚴嚴實實。
謝昭回府後,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我。
他連毯子一起撈我起來,左右想想,自己躺上了美人榻,把我揣在了胸前。我在他懷裡醒過來。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我的頭發,桃花眼裡像盛了一盞酒,波光潋滟。
我一用力,將自己撐起來,直直咬上了謝昭的嘴唇。
謝昭沒料到我如此主動,一時愣住。
我順勢而上,跪起身,一手按著他的肩頭,一手抬起他的下巴。
居高臨下,深吻。
不過一秒,他就縱容地讓出了所有主導權。
仰頭任我予取予求,直到我力竭倒回他身上。
我還沒說話,他就先一步執起我的手,問:「……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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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霎時間紅了眼睛。
就是這雙手,活活掐死了盛嬌。
天牢裡。
盛嬌一時得意,說她要將寧王中毒將死的消息告訴所有人。
她無心之言,卻入我有心之耳。
寧王中毒一事是皇室機密,不容任何人知道。
尤其不容謝昭本人知道。
因為隻有謝昭一無所知的時候,謝知才會放心大膽地補償、縱容、溺愛自己命不久矣的親弟弟。
一旦有零星消息傳入皇上耳朵裡——
謝知第一時間想到的一定是,謝昭是不是也得到消息了。
謝昭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即將英年早逝。
甚至,知道了是自己親哥哥下的毒。
那謝昭就完了。
皇上的愧疚和悔意會瞬間變質。取而代之的是猜忌、驚懼、恐怖,和難堪的憤怒。
自詡光風霽月的人無法接受自己的醜陋鄙薄。
他一定會親自滅口,連帶著我也要倒霉。
我電光石火間想通了所有關竅。
眼前一無所知的盛嬌笑意盈盈,天真得可憐可愛,殊不知她已不容於世。
而她為了欣賞我的崩潰,靠得實在太近了。
我隻猶豫了一瞬,便驟然出手,死死掐緊了她脆嫩的咽喉。
——隻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24.
謝昭揉著我的手,慢慢說:「……盛嬌,企圖越獄,慌不擇路掉下高牆,撞到石頭,摔碎腦袋而死。」
我睜大了眼睛。
他沒有笑意地勾了勾嘴角,將我的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
「她惹得我的王妃這麼不高興。」
於是,他輕描淡寫,就為我毀屍滅跡。
然而謝昭下一句話,讓我狠狠一怔。
「她一定還說了什麼話,為了離間你我。」我垂眸看著我的夫君。
他太敏銳了,盛嬌的確說了。
她說:「……你以為你是誰?能讓親王如此高看?」
「他娶你是因為……你的心頭血,是他活命的解藥。」
「你在他身邊,就像一頭豬待在屠夫的身邊。」
……
謝昭察覺到我的愣怔,手帶了力道,撫過我的背,好像要把我的心緒順過來。
他輕輕笑,「可惜她不知道,我的夫人,其實誰都不相信。」
我瞬間渾身僵硬。
他抱我在懷,冷香似有若無,溫柔裹著我。
我們的姿勢明明那麼親密,聽到他的話,我卻連指尖都發涼。
然而下一秒他就察覺,溫暖手掌無聲握緊我,仔細揉搓。
他說:「這不急,先來聊聊盛嬌的事。」
「我收到消息時恰好在宮中,聽說謝梵發了好大的火,要求徹查到底。」
我皺眉,謝梵發什麼火?
他又不愛盛嬌。
如此,就隻能是……盛嬌於他有大用。
靈光一閃,我「啊」地驚呼出聲。
謝昭偏頭瞧我,說:「王妃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會如此急迫動手,還肯讓我幫忙善後。」
「除非她懷有關於我的——要命的——秘密。」
「那就隻能是我身上的毒了。」
25.
聽他這樣輕描淡寫地提起,我喉嚨一哽。
他渾不在意地將我攬入懷中,繼續說:「我猜盛嬌大約是無意中得知這件事,於是謝梵決定將計就計,混了很多假消息給她,想讓她在合適時機散播流言。」
「大約是什麼我覬覦王位……我娶你是有所圖謀之類的話。」
我還沒說話,他就正色道:「雖然我知道娘子肯定不會聽信讒言,但是我還是要說,我謝昭對後土皇天、列祖列宗發誓,我除你之外,再無圖謀!」
我哭笑不得,推了他一把,接過話頭。
「然而太子沒想到,丞相之案爆發,盛嬌入獄,他被軟禁。」
「本來這沒什麼,無非手腳不太方便。」
「但是他沒想到盛嬌要見我,想用這些事羞辱我。」
謝昭含笑道:「他沒想到我的王妃會這麼……」
「心狠手辣。」
我搖頭,「心狠手辣的是你。」
我說:「丞相案爆發的時機太巧了。」
「而且皇上的態度也有疑點,堂堂丞相,為何連聽他申辯都不肯?」
我說:「皇上更像是……鳥盡弓藏。」
謝昭凝神看著我,一時間安靜得可怕。半晌,他一下一下,鼓起了掌。
啪!啪!啪!
他不無自豪,「不愧是我的小姑娘,想知道為什麼嗎?」
謝昭漫不經心道:「因為當年下毒一事,是皇帝和丞相一起謀劃的。」
那就對了。
貪汙案爆發,丞相府必然要徹查。
丞相向來是風頭最勁的太子黨。太子驕縱自大,近來更是囂張,簡直把覬覦王位寫在臉上。
但皇上正值中年,遠遠不到退位時刻,膝下又隻有謝梵一人勉強算可塑之才。
這就需要狠狠敲打一番。
另外,丞相府是我的娘家,謝昭如此寵我,說不準要替我出頭。
萬一謝昭查出當年的蛛絲馬跡,皇上又該如何收場。
這場大案,謝知簡直是生怕謝昭要插手,索性一次料理幹淨。
誰承想,正是謝昭遞的這把刀。
於是封嘴的封嘴,蒙冤的蒙冤,清洗的清洗。
措手不及的被困東宮,運籌帷幄的置身事外,施施然泛舟而來。
謝梵最恨的大概是,盛嬌本是一招絕妙的暗棋,隻稍動動手腳,就能讓謝昭翻車。
萬萬沒想到卻栽在了我手上。
26.
終於捋清事情始末,回首望去,隻覺得驚心動魄。
但凡一著棋錯,都會全盤皆沒。
「娘子。」
我心頭一個咯噔,曉得他終於要來料理我了。
我企圖爬起身又被他摁回去,鼻尖對著鼻尖,好不尷尬。
謝昭涼涼道:「成婚時我就問過你,為何不信我會護你。」
「我等了多久,才等來你寥寥的信任,還是為了幫我們善後。」
「我偶爾也會想你多依靠我一點。」
我擠出一個幹巴巴的笑,「明哲保身而已。」
謝昭沉默一會,突兀道:「我找不到解藥。」
我說:「什麼?……什麼?!」
謝昭語氣平平,陳述事實,「自從知道被下毒後,我尋遍天下名醫,皆言無藥可解。然而這幾年,我在皇宮聽到一個秘密消息。」
「一毒一藥,相依而生。當年皇帝態度猶疑,丞相怕他反悔,偷偷藏起了解藥,於是丞相必死。」
「但我翻遍丞相府,解藥卻無跡可尋。」
我咽了一口口水,怒意勃發。
這些事你卻從未跟我說過。
謝昭,你又瞞我!
還沒等我發難,謝昭就搖了幾搖我的衣袖,撒嬌似的說:「娘子莫氣,莫氣。」
我一口氣堵著,上不去,也下不來,隻好狠狠剜了他一眼。
心頭卻像被淋了一杯檸檬汁,泛起飽脹的酸澀。
死亡的陰影分明一直籠罩在謝昭身上,我卻一無所知,被他藏在懷裡。
還以為世事平淡幸福,閉上眼就是永遠。
27.
謝昭說:「但是,我雖是個將死之身,護住一個你,還是綽綽有餘。」
「你很好,很聰明,很果斷,很叫我放心……」
「我一天一天,越看越歡喜,越看越憂心。」
「我多想你做個普通女子。遇見我之前,不必算計他人,甚至在枕頭下藏刀;遇見我之後,不必懂得朝堂權謀,不必明白恩怨情仇,不必動手殺人,更不必惶惶不安,為皇家髒事擔憂苦惱……我有能力庇護你一片天——縱使我走之後。」
我鼻尖一酸,慌忙用手去堵他的嘴,「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
他仍然說著:「寧兒,我該怎麼做。」
「你告訴我。」謝昭字斟句酌,誠懇而珍重。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安心?」
我向來不怕蛇蟲鼠怪,更不害怕戲本裡的靈異精怪,魑魅魍魎。
但我最害怕之事,莫過於全然交付我自己。
將我的慌張和無措、膽小和脆弱、自私和柔軟,將我顫抖跳動的心髒和難言的晦澀心緒,交到別人的手上。
我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個笑,笑得可能比哭還難看。
我說:「讓我抓住你吧。」
「始終在我手心裡,讓我永遠不會失去。」
「我高興,就跟你好;我不高興,就弄死你。」
我自己說出口都覺得好笑,匆忙抹抹眼角,說:「戲言罷了,你可別相信。」謝昭卻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
他說:「好。」
28.
那夜過後,謝昭一如既往地跟我逗樂嬉笑,我還是會被他氣得頭疼。
盛嬌一事隻能算個小水花,轉瞬即逝。
她的死隻是丞相府傾覆的一個開端,漫長的刑訊流程走過,終究都押上了刑場。
我沒有去看。
我細細打扮,墮髻墜簪,步搖流蘇,脖頸間墜了一枚雕刻精巧的玉佛。
獨自去了娘親的墓地,久久跪拜。
我需要確定一件事。
如果如我所想,那麼破局的鑰匙,就在我手上。
我從脖頸間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墜。
謝昭說丞相府裡找不到解藥,這句話讓我很在意。
倘若真是丞相偷了解藥,要不就是徹底銷毀,要不就是小心收藏。
銷毀的可能性很小,因為我爹也狡兔三窟,他不會不留後路。
那如果是遺失了呢?
娘親臨死前要我靠近她,她在我耳邊,輕輕告訴我男人不可靠,凡事隻能靠自己。
借著身形的遮掩,她手上偷偷塞給我一枚吊墜,然後溘然長逝。
小小的玉佛墜子,雕刻雖精巧,水頭成色卻很糟糕。
我摸不透娘親的用意,隻把吊墜貼身攜帶,沒有任何人知道,連我自己都差點忘了。
如今想來卻很是蹊蹺。
娘親病情已久,託付首飾何必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她要我學會自謀出路,她自己會不會也有所籌謀。
我站在阿娘的墓前,手裡握著那枚小小的墜子。
呼呼狂風吹來,墓邊荒草搖搖。我凝神靜聽,似乎能聽見百裡之外刑場上,相府盛氏徹底消亡的哀哀悲聲。
浩瀚盛大的富貴容華,最終不過化為雲煙。
娘親,娘親。保佑我。
和著滿目荒色和眼前淡淡血色,我用力一擲!
玉佛應聲碎裂。
29.
又過幾月安穩日子。
皇上新添了一個小兒子。這個孩子甫一出生,天降異象。欽天監夜觀星象,說他生來不凡,身懷大才,乃是天降紫微星。皇帝大喜,宮中近來一片其樂融融。
隻有東宮不太融。
謝梵結束了軟禁,但誰都看得出來皇帝對他態度漸趨冷淡。
甚至開始有傳聞,道皇上動了立幼的心思。
傳聞是真是假不知道。
我隻知道是謝昭故意放的消息。
顯然很有效,謝梵看起來快氣死了。
過了我的生辰,再過一個新年,就到謝昭的生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