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近來詢問謝昭身體情況的次數明顯增多,賞賜更是數不勝數,恨不得把宮中珍寶都搬來寧王府,甚至還尋了機會封賞了我一番。
謝昭從容受了。
我評價氣氛都烘託到這份上了,謝昭再不死好像都有點尷尬。
謝昭聽說,當即就抱了被子決定分房睡。
我冷眼旁觀。
果然謝昭半夜又悄悄摸回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問心無愧地把我鬧了個半死。
轉眼新年。
第一束煙火怦然綻放,接二連三漫天豔豔流光,緊接著連城鞭炮炸起,此起彼伏烈烈喜慶。
我們舉杯對酌,溫軟眼波,共賀新年。
謝昭含笑道:「唯願年年有今朝。」
我輕輕點頭。
時間快到了。
滿街喜慶中有人快馬加鞭,乘著風雪闖進寧王府,尖厲悲聲喝道:「皇上遇刺了!!!」
謝昭和我了然眼色交換。
我笑道:「去吧。」
「該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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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新年之時,寧王連夜進宮。
隨即發生的事情像夢一樣。
皇上身受重傷,謝昭攝政,堂而皇之架空了太子,軟禁東宮。
不過月餘,收不到外界一點消息的太子終於按捺不住,手持虎符率領大軍,逼宮篡位。
年輕俊美的攝政王斜倚高座之上,身邊王位空空,神情幾乎稱得上冷漠。
轟然一陣令人戰慄的砰響,太子回頭一看,他的軍隊已然齊齊跪下。
本該重傷欲死的皇上顫顫巍巍,立在宮殿門口,目眦欲裂。
殿內肅殺欲死。
不過半晌,謝梵仰天長笑,他嘶聲道:「謝昭!你好手段!」
謝昭下來,一言不發,親手扶著皇帝坐上王座。
謝梵站得筆直,眼睛發紅一字一頓,「是你,你讓別人教唆我,騙我父皇時日無多;你騙我遺詔已下,父皇要廢我立幼;你教我為自己搏一搏……是你——從頭到尾都在給我下套!」
謝梵聲淚俱下,指著謝昭怒吼道:「父皇!都是他,都是他……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到底是誰狼子野心!」
皇帝連一句話都不想說,揮了揮手。
立刻有人將太子按倒在地。
謝昭偏著頭,眼神疑惑而憐憫,側臉像極了皇上。
他說:「侄兒,你在說什麼呢?」不知道如何刺激到了謝梵,他突然劇烈掙扎起來,披頭散發,破釜沉舟道:「父皇!他在你身邊就是為了復仇!!他早就知道是你下——」
謝昭一個手刀幹脆利落劈昏了謝梵,冷聲道:「押下去!」
「胡鬧!」皇上驀然起身怒喝。
到底是身上還有傷,急火攻心之下,他竟有些支撐不住,搖晃幾下,喘著氣坐了回去。
謝昭屏退所有太監侍衛,叫他們傳太醫來。
偌大宮殿裡,隻剩這兄弟二人。
31.
謝昭看著謝知發白的臉,一言不發。
皇上還有什麼好不明白的,他澀然道:「你都知道了。」
謝昭垂頭站著,慢慢走到了謝知的身邊。
皇上緩了半天氣,卻仿佛被勾起了無限心緒,說:「都說皇家薄情,謝梵如此,朕也如此……」
「如今我身受重傷,謝梵逼宮篡位,我膝下沒有成器的東西……連你,都生辰將近……」
「謝昭,這是報應嗎?」
謝昭慢慢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誰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發生了這些事,皇上遇刺、太子逼宮、皇權式微,以帝王的薄情,謝知一輩子都不會悔恨至此。
謝昭俯下身,在謝知耳邊,自他登基後第一次直呼了自己哥哥的姓名。
「謝知,這皇宮從來都是囚我的枷鎖,是我逃不脫的樊籠。」
「你是我的親哥哥……我一向敬你、尊你,我甚至以為你稱帝後,我就能多幾分自由,卻沒想到……」
他語氣戲謔而輕快,「這個王位,我從來都不想要,以前是,現在也是。」
謝知的臉越來越白。
謝昭繼續說:「我生辰不過十幾日之後,我要走了。」
他惡意道:「我連死,都不想死在這裡。」
明明謝知還在強盛中年,此時卻像驀然衰老了十歲。
他們兄弟二人終究走到了撕破臉的地步,不過十幾日之後,就要陰陽相隔。而他甚至不願見哥哥最後一面。
謝知臉上一片痛色,緩緩點頭。
「……從前的事,都是我對不起你。」
謝昭道:「我也隻想聽這麼一聲道歉。」
他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但是我不原諒。」
謝知坐在王位之上,孑然一身,看太醫匆忙趕到,和謝昭擦肩而過。
分明身居至高之位,卻驀然生起無邊孤寂蒼涼。
原本手足兄弟,繞膝相戲。
原來兄弟情義,深刻溫厚,卻被他親手掐滅。
回憶中言笑晏晏的和睦美景,終究湮滅在漠漠時光裡。
謝昭走到宮門口突然回頭,謝知一頓,眼中光芒一閃。
謝昭手攏在嘴邊,遙遙喊道:「對了,我還要帶走我王妃的!」
謝知:「……」
謝昭還不放心,吼:「她沒了我怎麼活得下去啊!你行行好——」
謝知:「……」
他氣得話都不會說了,半天憋出一個字,「……走!走走走……」
謝昭得了準話,似乎笑了一聲。
宮門緩緩合上。
他背影筆直。
32.
我咬著手上的糖葫蘆,聽不下去了,含糊道:「說什麼夢話,我離了你怎麼都能活。」
「然後呢?」
謝昭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無奈道:「然後寧王府突起大火,寧王和王妃葬身火海,皇上將他們風光大葬。」
一切鬧劇收場,終究唱了一出好戲。
說回那日。
我摔碎了玉佛,碎片裡果然找到了要緊的東西。
藥方。
難怪水頭那麼糟糕。
我的手上,終於攥緊了足以謀一個平穩未來的籌碼。我太害怕了。
娘親死的那夜,一口薄棺入土,在我心頭鑿出一口漏風的洞,寒風凜冽,呼呼吹過我心口。
女子和男子地位太過懸殊。女人一旦失去寵愛,就從此囚於後宅,碌碌終生。而男人若想要背叛,實在易如反掌。
看慣後宅爭鬥,看慣見異思遷,我始終無法習慣。
我不要被拋棄,被控制,被死去。
我不要將自己身家性命都系在一個男人身上。支離破碎的安全感和近乎扭曲的掌控欲塑造了我。
成親夜,我說要殺了謝昭,是為了明哲保身。
後來情到濃時,我看著謝昭的臉,心裡漫出說也說不盡的喜歡,和流也流不盡的惡毒。
我想:他應該死在最愛我的時候。
——此時愛即永恆。
我想靠近他,擁有他,成就他,毀滅他。
我就是心狠手辣。
33.
新年那夜。
我給謝昭擺出了兩個藥瓶。
我告訴他,解藥有兩種,一種快解,一種慢解。
快法子用一枚藥解決毒藥,然而餘毒無法根除,壽命必然減少二十年。
慢法子則是以人血做藥引,一年一枚,斷藥即死。
須知這血也有來頭。
十二聲的毒引發作需要同胞兄弟真心害他,而對應解藥藥引,需要有人真心救他。
真心,又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
謝昭看著藥,突然就笑得前仰後合。
我瞪著他,臉上莫名其妙有點掛不住。
隨即,他根本就沒說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過了我手上的慢藥,仰頭吞下!
我目瞪口呆,扔了藥瓶去掐他嗓子口,「你幹什麼!」
謝昭摁住我,費勁地咽下藥丸,有點得意似的,張口向我展示了一下,說:「我吃掉啦。」
他的反應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我完全懵了,我抓著他的領口提起來,無視謝昭「母老虎母老虎」的嘟囔,怒道:「我說慢藥斷藥即死!你怎麼那麼莽撞——要是,要是……」
謝昭輕緩道:「難道你會允許別人來掌控我的命?」
我噎住了。
我的確是以我的血做的藥引……但是……
我說:「要是我變心了呢?我不喜歡你了,我討厭你,不想讓你活了呢?」
謝昭笑了,「那我可得看緊你,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讓你永遠喜歡我。」
他笑意頑劣,一如當年求娶的模樣。
我難以置信,狠狠道:「你還笑!要是我死了呢?」
謝昭說:「那和你綁定生命,有什麼可怕?」他說得那般理所當然。
我呆呆看著他,謝昭蹲下身, 袍袖掠過我的臉,他用拇指拭去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滾出來的眼淚。
謝昭哼笑道:「早就知道你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
我一動不動,盯著他的臉。
他表情一松,問我:「現在呢?」
我茫然地看著他。
他注視著我, 眼角眉梢溫柔都要溢出來。
「抓住我了嗎?」
謝昭先前問我, 到底要怎麼做, 才能讓我安心。
我告訴他——
你要讓我抓住你。我不高興,就弄死你。
他說「好」。
然後他現在用實際行動,告訴我——
我什麼都給你。我終於肆無忌憚地哭了出來。
風聲停了。
34.
謝昭說:「我很好奇,如果選快藥,你會如何?」
我埋在他懷裡,哽咽著誠懇道:「根本沒有快藥, 你要是選了,我就立刻銷毀解藥,然後等著給你送葬。」
謝昭:「……」
謝昭不死心,「我要是死了,你怎麼辦?」
我吸了吸鼻子,老實交代說:「……我把你的產業全部挪到了自己名下。」
謝昭:「……」
我不好意思道:「你若死了,我就隻好傷心地去做包租婆了。」
謝昭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看來我活著還是太影響你發揮了。」
我衝他淳樸一笑。
我想:其實你活著也挺好。
可以相互欺負,相互折磨。
吵吵鬧鬧,一不小心就白頭。
這些心裡話,我才不告訴他。
此時已是一個月之後。
太子被貶為庶民, 皇上養好傷口, 寧王消逝無蹤。
寧王不再是寧王,隻是我的謝昭,我的夫君。
而他順順利利, 過了一個好生辰。
未來幾十年, 都是好日子。
我說:「謝知會不會發現被騙了?」
謝昭撇嘴道:「我對他很好了。我隻是騙他傷得很重——其實哪有?養幾天就好了。國家一日不能無君嘛。」
我說:「那謝知回過味來, 萬一發現你沒死, 要找你算賬怎麼辦?」
謝昭攤手道:「我留了一封信,說他受傷昏迷的時候我給他下了毒, 隻有我的血做藥引才能治。」
「隻要不找我,我每年給他送藥,一找我, 我就上吊。大家一起死。」
「看他敢不敢。」
我笑了。
謝昭掰指算道:「盛小姐取字為寧,而我封號為寧,我看我倆甚有緣,不容錯過。皇兄,成全我罷!」他眼睛一眯,笑意深達眼底,格外頑劣。
「從往」十二聲,死而生。
焉知世上是不是還有十二聲呢?
總而言之,如今所有事情都解決了。
我們也終於離開了那富貴吃人地, 就像兩條魚,輕快順利地滑入了世俗的汪洋大海, 從此隱於水中。
眼前烈烈朝霞刺破天幕, 洶湧驚濤拍岸, 海風拂過臉頰,有飛鳥一掠而過。
遙遙望去,遠山連綿, 邊境線望也望不斷。
我聞到了自由的氣息。
謝昭俯下身,輕輕一吻我的額頭。
正是天地盛大。
千秋年輪,河山縱馬。
恩怨貪嗔痴了了,江湖天涯共朝朝。
往日風雪載途, 有一人,許我一生逍遙。
從此,長安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