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魂絲長什麼樣?”


  仇薄燈回頭看遠處城中拔地而起的灰色高木,想起那些披掛了古枎一身的木蘿。


  “什麼樣都長。”婁江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魂絲雖然是被‘種’出來的,但它並不是任何一種草木。魂絲的種子其實是一種……秘術!以極惡毒的術法,將人活生生折磨死後凝練成種,種進屬陰的植物裡,死魂的不甘和怨毒就會在根莖下如纖絲生長。”


  “怪不得玄清道長聽說有人售賣魂絲種子,勃然大怒,叱之為“喪盡天良”呢。”仇薄燈說。


  原來魂絲是這麼來的。


  “影子!影子!”陸淨哆哆嗦嗦地指著下面的街道,打斷了仇薄燈和婁江的對話,感覺自己的頭發跟都要豎起來了,“你看他們的影子!”


  舉著火把的男女老少全都在向前行,朝著城中心的枎木方向走去。但此時此刻,他們投在身後的黑影,卻全都扭著頭,看向街道的這一側,看向他們!隨著幾人的目光投來,地面的影子逐漸扭曲,仿佛隨時都會破土而出,朝他們撲過來。


  婁江下意識地做好戰鬥的準備,但詭影始終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它們在忌憚著什麼東西。


  是光。


  是從仇薄燈手裡提著的紙燈籠裡發出來的光!


  “《南遊雜記》裡寫,秋明子到枎城,見‘稚子嬉戲,三五成群,樹梢樹底,束彩張燈,人與木齊樂’。”其他幾人聚攏過來,仇薄燈舉著燈,面沉如水地看著那些虎視眈眈又不敢上前的影子,“而三百年前,老城祝以‘體統’為由,禁止闲人爬上枎木。三百年,夠不夠在木蘿裡種出足夠多的魂絲?”


  “夠。”婁江咬著牙,一邊注意著不讓其他人離開燈籠照射的範圍,一邊帶著他們向城南移動,“你是不是在懷疑老城祝?”


  “你有看到柳家阿纫嗎?”仇薄燈反問。


  說話間,一群人剛好打柳家大宅附近經過,柳家老爺、青衣管家、侍女侍從……全都和其他人一模一樣,高舉著火把木然前行。


  獨獨缺了“天定的祝女”,阿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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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月生喃喃道:“葉倉這小子,以前是城祝司裡最有天賦的人,老城祝曾經說過,不出十年,他就有可能能和神枎精氣相通,能讀懂神枎的神意。”


  但最有天賦的葉倉卻因為犯禁,被趕出了城祝司。


  有權驅逐祝師祝女的,隻有老城祝一人。


  “我懷疑過他。”婁江道,“但他也死了!”


  “死了?”仇薄燈眉頭一皺,驟然停下腳步,“你確定?”


  “我確定。”婁江斷然道,“我一直都在盯著他。今天去城祝司的時候,我特地檢查過屍體,是老城祝本人絕對無錯。”


  “盯著他?”仇薄燈笑了,提著的紙燈籠朝下面一擺,“這麼多雙眼睛,滿城人早就成了提線木偶了,是你盯著他,還是他盯著你啊?”


  婁江腳步一頓,一股寒意突然如蛇一般爬過脊背。


  他意識到仇薄燈說得沒有錯。


  一直到剛剛,他都始終陷在一個誤區裡……他自以為自己這次來枎城查魂絲的行動是隱秘的。可當一整座城的人,早就不知不覺地被煉成了傀儡,那麼他無論做什麼,都是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甚至,柳家小姐邪祟入體的事,十有八九是對方精心設置,用來試探他的餌,既然如此,就算他親眼見到了屍體,老城祝就真的死了嗎?


  天羅地網,對方唯一沒算到的就是仇薄燈這個變數。


  誰也沒想到,相隔數千萬裡,太乙小師祖會孤身一人,帶著鎮山至寶突然來到枎城。


  “陸公子,”婁江猛地轉頭問陸淨,“你又是為什麼到枎城來了?”


  陸淨被他猙獰的表情嚇了一大跳:“我、我、我是聽說這裡有萬年銀枎才來的。銀枎隻生長在陽脈和陰脈的交匯之地,還魂草也隻會長在這種地方……”


  “怪不得呢。”左月生恍然大悟,“我就說,你怎麼這麼好騙!”


  “我也覺得奇怪呢。”仇薄燈輕聲道,“一座這麼小的城,不僅有座兩丈的冶鐵高爐,普通的老鐵匠就懂引‘天火冶鐵’的法子,這麼巧,偏還能拿出枚濯靈石來,”他說著微微笑起來,光影搖曳間,他明麗的五官顯得有幾分陰冷,“說是承蒙天工府長老指點,可惜他有些孤陋寡聞,不知道天工府的人上下都有個毛病。”


  “什麼毛病?”左月生下意識地追問。


  “但凡天工府出身的人,一定會在門口掛一塊:太乙與狗不得入內。”仇薄燈心平氣和地說。


  “噗——”


  陸淨原本慌得要命,聽到這句話還是笑得險些一頭從牆上載下去。


  婁江臉頰抽動:“你發現這麼多,你為什麼不說?”


  “你也沒問啊。你是我什麼人啊,我還得遇到芝麻大點的事,就向你匯報?醒醒,這樣的人還沒出世呢。”仇薄燈理所當然地回他,“再說了,我不是都通知你們枎城有危了。”


  “……”


  婁江一陣胸悶氣短,忽然明白了玄清道長為什麼寧願舍身去請上神降臨,也不願意來帶這些人出城逃命。


  姓仇的這張嘴,實在是太氣人了。


  “別吵別吵,”左月生趕緊打圓場,“婁江,我們這是要跑哪裡去?城外都是瘴月,出城也是個死啊!”


  “玄清道長在枎城布了一個小的挪移陣,”婁江面無表情地解釋,“隻能用一次,你們要是沒亂跑,這時候早安全了。”


  左月生和陸淨縮了縮腦袋,感覺婁江話裡有殺氣。


  仇薄燈就跟沒事人一樣,提著柄靜得離奇的太一劍,對婁江冷飕飕不斷的殺氣視若無睹。他還在想從枎木樹冠下來時的事,如果不是他的錯覺,那個時候被玄清道長請來的武神睜開了眼後,似乎是……想要朝他看過來?


  他有點不大確定。


  因為後面就沒看到了。


  “等一下。”左月生忽地伸手指向背後,“你看!”


  仇薄燈轉頭看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城裡起了火。火在屋脊上如紅蛇般湧動遊走,很快地向上蹿起,枎木銀雪般的葉子在大火中搖擺,卻無法制止火勢。眼看著,大火就要把枎樹點燃的時候,成千上萬大大小小的黑影從枎木上撲了下來。


  是鳥!


  比攻擊他們還多的鳥群匯聚在一起,盤旋著,一次又一次地衝擊蔓延到枎木上的火。鳥群拍打翅膀的聲音,在這一刻甚至壓過了天空中的廝殺。


  群鳥盤旋,如飛蛾撲火。


  幾人停下了腳步。


  就在此時,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傳來了鍾聲!


  鍾聲在天地間轟然回蕩,它是那麼雄渾,那麼厚重,將整個城池都籠罩在青銅的吶喊之下,仿佛某種噴薄而出的大地心跳,仿佛能一直遠遠地傳到百裡千裡的曠野之上。聽到這個聲音,除了仇薄燈外,其他人全部臉色慘白。


  “城門的四方鍾響了!”左月生失聲,“怎麼回事!”


  四方鍾。


  仇薄燈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其他人的臉色會這麼難看。


  所有城池每一扇城門上,都會高懸一口銅鍾,稱為“四方鍾”。


  這口鍾每年隻響一次,它的響起代表瘴月已過,四野天清,代表黑暗退去,世界把沃土還給了人們。


  聽到鍾聲,人們就會換上鮮豔的新衣,一邊高唱著古老的祝歌,一邊手拉手踢踏著喜悅的舞步湧到城門,迎接代表耕種的“昭月”。枎城,這座隻有十萬餘人的小城,本該在一次又一次響起的鍾聲裡,迎接一次又一次的雲散天開,瘴去風來,然後像枎木一樣生長,一點點積蓄起它的光輝,人會越來越多,城會越來越大。


  直到最後旺盛蓬勃,成為天上的星辰。


  但現在不會了。


  現在是瘴月。


  在瘴月打開的城門不會迎來昭光,而是會吞掉這顆還來不及長成的星星。


  “它要死了。”


  仇薄燈輕聲對太一劍說。


  火勢越來越大。


  街道房屋都印在火裡,檐牆的山尖梢壟逐層錯落的雕花盤頭,它們的起伏飛斜都變得嶙峋枯瘦。明明,白天他從屋上跑過的時候,樹影之下一切都生機勃勃。


  現在於銅鍾聲裡,隻剩下星辰將死的靜默。


  他不喜歡這樣的靜默。


  不喜歡這樣的枎城。


  其他人沒有聽到仇薄燈在說什麼,因為有一道沙啞蒼老的聲音,從神枎的方向朝四面傳開:


  “瘴月過呦——”


  “四野開!!!”


  城門轟然洞開。


第14章 神枎就是一棵樹


  城門匍一開啟,所有人隻覺得耳中一震,胸口瞬間發悶,有種被猛地扔進了汙濁裡的凝滯感。


  “快快快,”陸淨慌慌張張地翻出了他的伏清丸,把藥王親煉有價無市的丹藥跟分糖豆一樣,一人分了一整瓶,“趕緊吃,不然瘴氣入體可就糟了!”


  左月生接過丹藥,順手就要收起來。


  “死胖子!”陸淨差點被他氣死,“你貪財也不是這個貪法吧!不吃還我!”


  “我這裡也有伏清丸,等我的吃完了再吃藥王親煉的嘛,這是對天材地寶最起碼的尊重。”左月生厚著臉皮,說著當真也掏出了瓶伏清丸。


  “少閣主,吃陸公子給的。”婁江說,“這瘴霧濃得古怪,你自己帶的不管用!”


  說話間,濃稠的黑瘴從直通城門的街道上湧了過來。給人的感覺,那已經不是霧,而是猶如實質的潮水。山牆、灰瓦頂、拱券、立柱……高高低低的房屋被瘴霧吞食,隱約可見瘴霧裡有很多模糊的影子。


  伴隨著那些影子的出現,所有人耳邊都響起了悽厲的悲哭之聲。


  “它們……它們是什麼?”陸淨哆嗦地問。


  他的情況和仇薄燈差不多。


  藥谷所在的大汶山脈生滿了奇花異木,一年到頭,繁花錦簇蝴蝶翩飛,就沒怎麼正兒八經地見過瘴霧猙獰兇悍的一面。之前雖然離家出走一個月,可那時候枎城還未到瘴月。


  “死魂野鬼,魑魅魍魎。”


  婁江不知道想到什麼,已經不是面色慘白了,直接就面無人色了。


  “快走!得趕在它們之前到挪移陣那裡去!”


  仇薄燈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這回沒人磨蹭了,就連兩條腿軟得跟面條一樣的陸淨,都突然開竅地把當初他親大哥壓著他學的“鶴步”,從邯郸學步一下子蹦到了登堂入室——就是個中靈氣運轉可能有點問題,跑起來不怎麼像鶴。


  像大白鴨。


  咻。


  破風聲中,婁江落到了一座隱蔽的院子前。


  剛一落地,他就直接“咚”一聲,面如土灰地跪在了地上。緊隨而至的左月生和陸淨見他這個樣子,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就看到了院子裡仿佛就跟被牛犁過八百遍的地一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被翻了個徹徹底底,別說陣法了,連陣石都沒留下一塊。


  “我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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