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左月生喃喃自語。


  估摸著,玄清道長前腳剛布置好陣法,後腳就被毀了個幹幹淨淨。整座枎城都變成了大型傀戲院了,還指望人給你留條生路?


  仇薄燈提著燈,沒什麼表情地落到一邊。


  “完了。”


  陸淨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以前發誓,假如某天要死,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沒想到最後,竟然是跟一堆大老爺們一起死。”


  “你這話就不對了,”左月生也覺得天旋地轉,但居然還能下意識地跟陸淨唱反調,“酒是沒有,但美人有啊。喏,”他一指仇薄燈,“這不是有我們的仇大美人嗎?你還不趕緊求他滿足一下你的遺願。”


  “滾。”


  不用仇薄燈開口,陸淨直接踹了左月生一腳。


  左月生“嗷”一聲,忽然發現事情有些不對。按道理,他敢這麼拿仇大少爺開涮,仇大少爺鐵定一並過來收拾他了,結果現在卻安安靜靜地,心胸寬廣得反常。


  他趕緊又看了仇薄燈一眼。


  隻見仇薄燈提著那盞紙燈籠,低頭站在一邊,抿著唇不知道在想什麼。美人垂眸,就算明知他秉性惡劣,也讓人覺得於心不忍。


  左月生心說,哎這下麻煩了。


  仇大少爺再怎麼有病,到底是太乙宗錦衣玉食寵出來的嬌貴主兒,一時半會無法接受被瘴霧淹沒百鬼吞食這麼遭罪的死法,也是正常的。


  “咳、咳、咳,”左月生清了清嗓子,一邊自個腿也在打哆嗦,一邊試圖安慰仇薄燈,“哎呀,我說仇大少爺,這人死嘛,也就那麼一回事。眼睛一睜一閉,就完事了。讓瘴霧裡的鬼東西生吞活剝,的確有點遭罪。不過也沒事,一會瘴霧一過來,我們先捅自己一刀,不就得了。你們都不用怕哈,一會我先來。”


  仇薄燈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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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倒是一邊的陸淨先哭了:“不行啊,我怕疼啊,我對自己下不去手啊。”


  “沒事沒事,”左月生安慰他,“那一會我先捅你一刀,再捅我自己。”


  “那你用這把刀,刀口好。”陸淨豁出去了,取出把薄如蟬翼的刀交到左月生手裡,“一會下手快點。”


  “行。”


  左月生一見就知道是把好刀,兩眼放光地接了過來,滿口答應。


  “都什麼時候,還胡鬧!”婁江撐著劍,站起身,他看了看仇薄燈手中提著的燈,又看了看天空翻湧的血海,一咬牙,斬釘截鐵地道,“從天上走!”


  “你說胡話吧?”


  左月生瞪大眼睛,指著天空中聲勢浩大的戰鬥。


  “這他娘的,上天去給他們當煙花放,助個興嗎?”


  “他們交手,瘴霧被劈開了縫隙,一時半會還不會合攏,乘飛舟到高空,走那位、那位祝師那邊劈開的道,應該能飛出枎城。”說話間,瘴霧已經洶湧著,朝這邊湧了過來,婁江來不及多說,一翻手,從芥子袋中取出一艘小小的白玉船,“沒時間了,隻能賭一把了!”


  賭那位“祝師”看在仇薄燈的份上,會放他們走。


  至於玄清道長請來的武神……


  婁江壓根就沒考慮過這種“上神”會在乎幾個修為低微的蝼蟻死活。


  那可是“天外天”的上神,能被玄清道長請來就算燒高香了。


  白玉船一被婁江拋到空中,立刻迎風變大,轉瞬間化為了一艘高約三丈長約十丈的飛舟,尖首體長,首尾高昂,梁拱較小,橫向的肋骨板排列十分緊密,兩邊船舷還有像鹘翼般展開的纖長披風板[1],帆如玉貝共計有三。


  “這不是老頭子的‘驚鴻’嗎!”一見這飛舟,左月生瞬間跳了起來,“我靠,老頭子是不是人?我摸一下他都要揍我,結果居然把它給你了?操,誰是他親兒子啊!”


  “要是你沒有每次都把飛舟開報廢,閣主也不至於把驚鴻舟交給我。”婁江冷冷地說,把所有人都拉上飛舟。


  驚鴻舟的鹘風翼拍動,白帆盡展,輕盈地離地飛起。


  說來也“巧”。


  驚鴻舟剛一升起,高空中就響起一道極其尖銳極其刺耳的金鐵碰撞聲,緊接著,眾人就看到一身金光的赤面六目武神被生生地從半空中砸落,流星般砸向城外的郊野中。那名祝師緊隨而至,將廝殺的戰場轉移到了城外的瘴霧裡。


  “這是……替我們開道啊。”左月生喃喃自語。


  “果然是色令智昏。”陸淨道。


  婁江一頭霧水。


  他一開始想的是老城祝請來壓陣的“祝師”,特地扔給了仇薄燈一盞燈籠,庇護他不被滿城的傀儡所傷,想來應該和太乙有點交情。看在這交情的份上,他們打天空走,祝師也許不會阻攔,說不定還會幫一把。


  但沒想到,對方似乎一直在關注他們這邊的情況,見他們要從天上走,就直接把武神引到地面了。


  這已經不是“有點交情”的地步了吧?


  太乙這位小師祖,到底和對方什麼關系啊?陸公子說的“色令智昏”又是怎麼回事?


  隻一下午沒盯著少閣主而已,婁江感覺發生的事多得簡直像過了十幾年。


  “我來我來!”左月生看婁江操控驚鴻舟,眼饞得就差流出口水,“哎呦哎呦,你這慢吞吞地,飛得黃花菜都涼了。”


  “我還不想山海閣因為‘少閣主飛舟事故,舟客命喪高空’這種事和太乙宗藥谷開戰!”


  婁江不留情面地回絕。


  “你們聽,”仇薄燈靠在船舷上,一直安靜得有些反常,這時忽道,“他們在唱什麼?”


  驚鴻舟離地越來越遠,但從地面傳來的聲音卻依舊能分辨清楚。


  一整座城,十萬餘人,在一道蒼老的聲音帶領下,以同一個節奏同一個腔調,齊聲唱著同樣悲戚的歌。他們是用枎城土話唱的,仇薄燈聽不懂。


  左月生側耳聽,給仇薄燈翻譯成十二洲通行的雅言:


  “噫籲枎哉,佑我之神


  牲我血哉,佑我之城


  風悽悽兮苦也


  不知神之佑兮不佑


  使我心兮苦復苦


  ……”


  “是大祭的祝歌。”婁江聽到一半,駭然失色,“我知道老城祝籌劃三百年,圖謀的是什麼了!煉神化靈!是煉神化靈啊!!”


  “他想煉化神枎,鑄一把……一把邪兵!”


  聽婁江這麼說,左月生的神色瞬間跟著變得駭然。


  陸淨看看他,看看左月生,又看看仇薄燈,仇薄燈坐的地方離所有人都很遠,看不清他什麼表情,但十有八九這家伙也懂。陸淨瞬間有種整艘飛舟隻有自己一個傻子的感覺,硬著頭皮問:“什麼是煉神化靈?神枎就是神枎啊,怎麼又跟邪兵扯上關系了?”


  “你知道靈器怎麼來的嗎?”婁江深吸一口氣問。


  陸淨心說我知道個頭,我連修士入門必看的《周藏》都背不利索。


  好在婁江也沒真指望他回答,隻是借此平緩一下心緒:“人死有魂,神死有靈。大部分庇護城池的神,死了後會留下一點真靈,繼續保護這方水土。偶爾,在巧合之下,真靈會附著在器物上,成為靈器。”


  陸淨隱約明白了點什麼。


  “靈器強大,久而久之,就有人走了邪道。數千年前,天工府就出了一位殺神取靈,強煉邪兵的叛徒。”


  陸淨毛骨悚然,猛地站起來,扒著船舷往下看。


  驚鴻舟上升的速度極快,短短的幾句話功夫,就超過了之前灰鳥帶他們飛過的高度。視野越來越開闊,能夠輕松地將整座城池盡收眼底。


  枎城像片沉在黑霧中的銀湖。


  以神枎古木為中心,形狀大概是一個不算規則的圓,周長三千三百四十九丈,被枎木散發微光的廣冠覆蓋,宛如滿城披雪。


  此時此刻,黑暗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洶湧進城內。


  以往,神枎的光是柔和的,如靜水,如輕紗。但眼下,在火光中,在隱隱約約的祝歌中,古枎卻爆發出強盛的銀光。銀光像一柄柄鋒利的刀劍,切進永無止境的黑瘴裡。陸淨從來沒有想過,一棵樹也能有璀璨,璀璨到好比星辰!


  “那……那舉行祭祀又是幹什麼?”陸淨聲音發顫。


  “草木為神,力微如萍,壽如天地。”


  回答的是仇薄燈,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走到了船尾上,風吹得他的紅衣獵獵作響。


  “它活得太久了。”


  神枎很弱。


  它不能像鯤鵬,像夔龍那樣,曳尾而過,所過便海晏河清。它隻能站在原地,一片葉子發出一點微弱的光,數以億萬計的葉子,數以億萬計的微光,就這麼匯聚起來,如雪如紗地驅逐汙濁的黑瘴。


  神枎很強。


  鯤鵬夔龍斬掉腦袋就死了,可神枎的根系綿延不盡,積蓄著千年萬年的生氣,就算驚雷劈斷所有枝幹,天火焚盡所有枎葉,它都有枯木逢春,新芽重吐之日。


  “想要取走神枎的真靈,隻有一個辦法。”婁江掌握驚鴻舟舵的手關節泛白,“讓它自己把千萬年積蓄的生氣耗盡,讓它……”


  “自己死!”


  所以想要取走枎樹真靈的人,就想了這麼個歹毒的法子。


  在瘴月裡打開城門,把城外的魑魅魍魎放進來,把城外的汙穢髒濁放進來,人為地制造了場毀城滅池的大劫。然後再控制著滿城的人,以血為牲,舉行一場最鄭重的祭祀,祈求神枎拯救這座城。


  “其實神枎不僅可以驅逐瘴氣,也可以主動斬殺邪祟。”婁江沙啞地說,“但那要以它的生氣為代價,漫長的一千年積蓄起來的生氣,才化為一瞬間的光華。”


  陸淨呆了。


  他愣愣地望著下面的城池,望著神枎朝四面八方的黑暗揮灑出如劍如刀的光輝,燦若星辰。


  神枎再長壽,它又有多少個一千年?


  可瘴霧無休無止。


  “說什麼神說什麼靈啊。”


  仇薄燈聲音輕柔地對太一劍說。太一劍死死拉著他,铆足了力氣地制止他。他握劍的手腕骨細瘦,近乎透明的皮膚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青色血管,指骨關節泛出生冷的寒意。


  “它就是一棵樹。”


  一棵樹能懂什麼?


  它知道什麼是陷阱什麼是陰謀嗎?它知道照顧自己數百年的人有朝一日也會生出無邊的貪婪狠毒嗎?它不知道!它隻聽到,人們用盡生命向它祈禱,所以它也用盡生命來救這座城。


  草木無知,不懂人心即是魑魅魍魎。


  它就隻是一棵樹。


  所以,它要死啦。


  “可是,我不喜歡。”仇薄燈慢慢地道,一點點露出笑意,“要麼你松開,要麼我把自己的手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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