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結果沒想到,不是“浪子回頭”,而是“晚節不保”。


  “高天之風,還真是好大哦,”仇薄燈輕聲細語,“袖子一重都吹不起。”


  “哎呦哎呦。”


  陶容長老“哎呦”得更像那麼一回事了,還摸出了根拐杖,一篤一篤地敲著船甲板,轉身就往船艙走。


  “老寒腿又發了,老朽得先去躺躺嘍,”


  “你們山海閣的長老,賭品這麼差的?”仇薄燈轉頭看左月生,“感覺快要輸了,就扭頭跑?”


  “別以偏概全啊!”左月生不滿,“這絕對是個中奸滑無賴。”


  陸淨吭哧吭哧地就笑了。


  陶容長老忽然就耳背了,什麼都沒聽到似的,拄著拐杖一溜煙回船艙去了。


  …………………………


  “長老!”陶容長老醞釀好一肚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說辭,剛一踏進飛舟船艙,還沒來得及開口,婁江就滿面嚴肅地迎了上來,張口就是:


  “關於枎城影傀一事,婁江有諸多不明之處,還望長老解惑。”


  說著,他又不著痕跡地補了一句:“陶長老您鎮過不死城守過無望涯,是山海閣中對大荒了解最多的人,傀術是從大荒裡傳出來的,如果連您也無法為握解惑,那也不知道該向誰問去了。”


  “胡言亂語,”陶長老叱喝,“閣老們哪個不比我更見多識廣,老朽豈敢自誇!不過……話又說回來,閣老們也不是你們這種小輩能輕易見到的。也罷!也罷,你有什麼問題姑且說說。”


  您要是真“豈敢自誇”,就把臉上的皺紋收一收,別笑得跟菊花似的啊!


  婁江一面腹誹,一面虛心接受連連稱是,將陶長老引進淨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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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老請看。”


  婁江將三個玉盒擺在桌上。


  陶長老一一打開,第一個玉盒保存的是幾縷銀色的魂絲,第二個則是一副收緊芥子盒中縮小的殘破陣圖,由鐵柱鎖鏈和青銅闢邪厭勝鍾組成——如果仇薄燈在這裡,就能認出這正是枎城前城祝的萬象八周伏清陣,事後婁江竟然把整個陣全給撬起來收走了,最後一個卻是一小片青金色的鐵片。


  陶長老一邊聽婁江把那天的事巨細無遺地講來,一邊捻捻魂絲,看看陣圖,最後將青金鐵片捏起。


  “長老,”婁江把碎了的青帝鏡一並放到桌上,“從山海閣出發前,閣主讓墨師在青帝鏡中封了陣,以此排查魂絲的蹤跡。但我到枎城之後,青帝鏡始終沒有反應。這是為何?”


  陶長老將青金鐵片放下,轉過鏡背面,看了一眼。


  “墨師的陣圖沒有刻錯,但他疏忽了。”


  “疏忽了什麼?”婁江追問。


  “這個陣圖隻能覺察種魂初期的魂絲,如果魂絲生長超過百年,就沒有用了。”陶長老說,“種魂種魂,種的其實是人的怨恨和不甘。人心愛恨,就是顆種子啊。你見過那些親友被殺的人嗎?在初聞噩耗時,他們或雙目赤紅,或以頭搶地,大怒大悲溢於言表。但等時間更長一些,悲痛與怒色就會被收起,轉而在心底扎根。”


  “這世界上,恨越深越久,越聲色不動,越淡寫輕描。魂絲一旦長成,死魂的恨就變得絲絲縷縷,你再也無法直接看到。”


  陶長老掏出了根黃竹根的老煙鬥,在桌面上敲了敲,一點暗紅的火在煙鬥裡燃起。他慢慢地吸了一口,青煙騰卷而起,模糊了年邁蒼老的面容。


  婁江心中一動。


  他聽閣主說過,陶長老年輕的時候鎮守不死城,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一批鎮守不死城的仙門弟子幾乎都殉道了……隻有陶長老被一位師兄背回了山海閣。


  “長老,您看這個陣。”婁江岔開話題,指著放在第二個玉盒中的殘破萬象伏清陣,“立柱為眼,牽鎖為紋,懸鍾布呂。這種布陣風格,看起來像天工府的。難道魂絲這件事,和天工府有關?”


  陶長老磕了下煙鬥,敲出點煙灰來。


  “不好說。”陶長老沉吟,“這件事細論算和天工府點淵源,但天工府到底有沒有人參與,不好說。”


  “什麼淵源?”婁江問。


  “三千五百六十年前,天工府除名了一位長老——就是那名殺神取靈,強煉邪兵的叛徒。”陶長老又吸了口煙,皺起眉,“他是天工府前所未有的天才,‘立柱為眼,牽鎖為紋,懸鍾布呂,陣施天地’便是他提出的。他被天工府府主收為徒弟,待如親子,並把女兒許配給了他。但最後此人殺妻叛師,為世不容。當時所有仙門一同下令,將他從各洲洲志中刪去,正記野史,再無這人。”


  “這個人死了沒?”婁江反感地問。


  陶長老嗤笑一聲:“就天工府那群夯貨,要是有把他殺了,何至於閉府避世三千年?那叛徒後來入大荒去了……這個陣法,看著有點當初那個天工府叛徒的意思。如果葛青真的見過他,回頭少不了要去天工府登門一次。這破事就讓閣主去頭疼吧。哼,回頭我非再罵閣主一頓不可,給你安排的都是什麼破任務,這不是誠心想害你送命嗎?”


  婁江滿頭冷汗,心說您就算沒有我這事,也隔三差五指著閣主鼻子罵啊,就別扯我當幌子了。


  他急忙岔開話題,問起另外一件事。


  “還有就是,關於……”婁江遲疑了一下,“關於太乙小師祖的事。”


  陶長老臉色微微一變,剛想說,這位貴客與你年紀相若,我看還是你去陪同吧……


  “……葛青任枎城城祝近四百餘年,他雖然心術不正,但修煉的天賦卻的確罕見,所學更是駁雜廣闊。便是我們山海閣一般的長老過來,都不一定能夠將他斬殺。然而,”婁江頓了頓,“那天,仇長老獨自一人中斷枎城的血祭,一個人破陣將葛青誅殺。可是,不論是之前還是此後,弟子留神細觀仇長老,他的修為確實隻在明心期。弟子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陶長老松了口氣,慢悠悠地又抽了一口煙。


  “太乙小師祖啊,你小子就別管了。”陶長老慢悠悠地說,“這是人太乙的事,太乙貴客,你平時敬著點就是了。”


  婁江有種不妙的預感,他急忙起身,朝陶長老拱手:“長老,弟子想起還需給閣主寫信匯報,這就先行告辭了。”


  “等等。”陶長老一煙鬥敲在了他肩膀上,“閣主現在忙著百氏南伐,借道清洲的事呢,你少去煩他。”


  “借道清洲?”婁江大吃一驚,“閣主怎麼會同意?”


  “沒辦法,”陶長老嘆口氣,“百氏人傻錢多……給得太多了,閣主就同意了。”


  “……”婁江心想左少閣主這也算是子承父志了,“那,長老,弟子去修煉了!”


  “修煉多得是時間,過剛易折,勞逸結合方能長遠。”陶長老神情慈愛,“我看你小子平時在山海閣天天修煉,都快跟太乙宗的那群朽木一樣了。難得老朽在此,你別對自己苛求太過,去吧,去和少年人待一起!”


  婁江臉色大變:“長老啊!那可是太乙小師祖,我隻是區區一弟子,身份低微,讓我陪這種貴客,會讓太乙覺得我們山海閣不夠尊重他們的啊……最主要的是,長老,我覺得這不是勞逸結合,是前所未有的艱難險阻啊。”


  “少年人,不要怕路長道險,”陶長老用力地拍他肩膀,一掌把他拍了出去,“要多加鍛煉!”


  婁江踉跄著在走廊上站住,淨室的房門在背後“啪”一聲,重重關上。


  風灌過來,鼓袖悽涼。


  ……………………


  “仇大少爺,真有你的啊。”


  左月生和陸淨瞅著船艙的方向,嘿嘿直笑。


  剛剛他們玩骰子,贏者喝酒,輸者貼紙,玩到一半,陶長老就過來了,說加他一個。


  幾名二世祖想著人多熱鬧,就答應了。結果,陶長老這老兒,仗著自己修為高耳音敏銳,聽骰辨點,在賭桌上大殺四方。左月生和陸淨暗中出千下絆子,可惜修為太低,功夫不濟,全都失手了。


  在被貼了兩張紙條後,原本有點懶洋洋的仇薄燈果斷地拉開了左月生,自己袖子一挽,親自搖盅。


  “你怎麼辦到的啊?”陸淨好奇地問仇薄燈。


  仇薄燈將四枚白石骰平排在桌上,笑吟吟地問:“想知道?”


  左月生和陸淨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仇薄燈右手朝他們一攤:“彩頭拿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陸淨嘟哝著,把兩瓶丹藥推向仇薄燈,這是他們三人先前私底下約好的,誰第一個讓陶老頭吃癟,誰贏走,“我怎麼覺得你跟左胖子學了一身雁過留毛的本事?”


  “陸十一我警告你啊!別血口噴人!”左月生不幹了,把幾枚蘊雷珠丟給仇薄燈,“什麼叫跟我學的雁過留毛?這丫的枎城剛一見面,就訛了我八萬兩黃金,心比我黑多了。”


  “過贊了過贊了。”


  仇薄燈把東西手下,然後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


  左月生和陸淨慢慢地睜大了眼。


  隻見一個小小的木偶人順著桌布,從桌子底下爬了上來。約莫一掌來長,木質沉白,行動輕快輕便。到了桌上後,便去把大它數倍的酒壇穩穩地扛起,給仇薄燈面前空了的杯盞斟酒。


  “哇!!這是什麼!”陸淨驚嘆不已。


  酒入杯盞,漫漫而上,快至盞時,小木偶就停了下來,將酒壇直起,放到一邊。


  “看起來像是靈偶,據說取天冬的若木刻成人偶後,要是修為足夠高,就能賦予它靈智。不過,刻偶注靈的法子,好像很少有人會。”左月生好奇地伸手想去戳一下。


  仇薄燈用筆杆“啪”一聲敲掉他的手。


  “剛剛的棋子其實是四三雁行,不過被它在桌下動了手腳。”


  “真厲害啊,”左月生有點眼熱,躍躍欲試,“仇大少爺你這靈偶是哪來的啊?嘿嘿,要不,仇大少爺我們回頭一起去賭場吧?我知道哪裡的錢最多,你讓你的靈偶出千,我和陸淨給你打掩護,然後我們三個就可以一夜暴富了!”


  “天底下最大的賭場不就是你家的?”仇薄燈把小木偶收回袖子,“你出千贏自家的莊,不怕你爹抽死你?”


  “這個……”


  左月生想了想,覺得也是,無奈地放棄了這麼一大好生錢之道。


  一邊的陸淨突然發現有件事很奇怪……


  這些天來,仇大少爺什麼德行,陸十一也算是知道了個七七八八。這人在瑣碎小事上,動手能力差得令人發指,又不知道是哪來的怪毛病,寧願頂著自個刨的一頭亂發,也不願意讓別人幫他。


  “奇了怪了,”陸淨忍不住問,“今兒你頭發怎麼是整齊的,誰給你梳的?”


  “我自己啊,”仇薄燈面不改色,“本少爺聰慧過人,區區梳頭小事,一學就會。”


  左月生和陸淨一起“呸!”。


  “貓膩!”左月生斬釘截鐵。


  “肯定有貓膩!”陸淨言辭鑿鑿,“說不定……”


  “聽。”仇薄燈打斷他們,“你們聽,下面有聲音。”


  “仇大少爺,您轉移話題過於生硬了啊。”陸淨嚷嚷,“起承轉合,您連個承都沒有,直接就拗過去了……”


  陸淨還要再叨叨,左月生拽了他一下。


  “等一下,好像……”左月生支起耳朵,“好像下面真的有人在唱什麼……”


  陸淨一愣,心說不會吧?


  且不提他們是在天上,底下的人唱歌得唱得多撕心裂肺,才能被他們聽到。單就說現在瘴月未過,四下還是濃瘴呢!他們能離開,那是因為陶長老修為高深,在天雪舟上附了一層清罩,把瘴霧驅逐了。


  那飛舟底下,又是什麼家伙跑到瘴霧裡來唱歌?


  有病吧這是。


  陸淨滿腹狐疑,凝神細聽,天雪舟沒有辜負它的名字,飛行時像片雪般靜默無聲。搖盅賭骰聲一聽,就剩下天高地遠的空曠,風聲絲絲縷縷,如水經冰下……竟然真的有歌聲!仿佛是從地面一路扶搖直上的歌聲!


  “傻傻傻,瘋瘋瘋,似假還真潛夔龍。”


  仇薄燈分辨著唱詞,眉微微皺了一下,不易察覺地摸了一下自己左手腕上的夔龍镯。


  “走走走,休休休……”左月生分辨得比他費力些,但也分辨了出來,“似夢非夢轉頭空。”


  “怎麼你們都能聽清楚?”陸淨再一次有了種隻有自己一個人是傻子的錯覺,偷偷運起靈氣,附著在耳朵上,非要跟著聽清後面一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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