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靈氣剛一附上,世界的聲音驟然清晰。


  下一刻——


  “救命啊啊啊!!!”


  一道破釜沉舟,壯士斷腕般的哀嚎衝天而上,聲音之大嚎叫之悽厲,震得甲板另一邊改袖子的葉倉一針捅進了指頭裡,船艙裡磨磨蹭蹭的婁江“咻”一聲蹿了上來,房間裡裝傷風畏寒的陶長老一煙頭敲手背上。


  “——天上的施主們!貧僧!撐不住了!!”


第26章 我佛不渡窮逼


  “這是什麼‘神仙’啊?!”


  仇薄燈手肘搭在船舷上, 撐著頭往底下看。


  “算了,我們還是走吧。”


  天雪舟降到離地十來丈的高度, 就看清了狂歌和慘叫的聲音來源——那是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和尚,脖子上掛著一大串佛珠,提一雙藤鞋赤腳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又蹦又跳,拼命揮舞雙手。觀其形貌……


  仇薄燈打賭他少說有六七天沒洗過澡了。


  搭救這麼一位“神仙”,和放一個十級空氣汙染源上飛舟有什麼差別?


  “诶?”陸淨伸長脖子往下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真的不用管嗎?”


  “你一個藥谷的, 在這裡建什麼浮屠塔呢?”仇薄燈道,“佛宗不是最常說‘以身入厄’嗎?我觀這位定是為割肉飼魂的高僧,我們就不要打擾人家修得正果了!”


  “仇大少爺委實高見!”左月生瞅清和尚的臉後,“啪”一聲, 背過身去,“這家伙就是個黏鞋底的牛皮糖, 誰粘誰知道!走吧走吧,繼續扔骰子去。”


  眼見著飛舟懸停了片刻,就又開始往上升, 當真打算扭頭就走, 下邊的和尚一扯袖子, 大喊:“諸位施主!雙夔龍!三生花!九龍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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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肩並肩往賭桌回走的三個人齊齊頓住。


  左月生容色肅穆:“山海閣與佛宗關系不錯, 見死不救恐怕不好交代。”


  陸淨鄭重其事:“我就說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仇薄燈不大高興地皺了皺眉頭,翻出塊手帕, 扎在臉上, 把自己的口鼻遮了個嚴嚴實實, 然後衝在另一邊等著的婁江和葉倉一揮手,示意他們把人撈起來。婁江嘆了口氣, 不怎麼情願地再次降低飛舟。


  罕有的,這一次婁江的觀點和這幾名二世祖搭上了線。


  ……他也不怎麼想把底下的那家伙撈起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一上飛舟,和尚裝模作樣地雙手合十朝幾人唱喏。這和尚品貌倒有幾分清雋,可惜一雙眼睛早餓得快成綠色了,現在就算是給他條桌子腿,他都能啃下去,“貧僧為除魔,在此地鎮守十日有餘,神竭力涸,還請幾位施主方便則個,乞點果腹之物。”


  婁江長長地嘆口氣,感覺頭開始疼起來了。


  是了,這個瘴霧裡待上十天的修為,這個語氣……也隻有佛宗的那位了。


  仇薄燈站得離狼吞虎咽的和尚遠遠地,捂著鼻子問左月生:“無塵禪師當年到底是被什麼紅塵俗霧迷了眼,剃度了這種奇葩?”


  繼左月生、婁江之後,仇薄燈也認出了這寶剎佛寺不待,跑來霧裡蹲的禿驢是誰了:


  佛宗佛子,普渡和尚。


  又或者,應該叫他“不渡和尚。”


  非要說的話,這不渡禿驢的經歷還與仇薄燈有幾分相似。


  當年,佛宗的第一高僧無塵禪師雲遊天下,在半路撿到了個七竅玲瓏,慧根天生的嬰兒。這無塵禪師禪道精深,以往認為佛法為渡世而生,願皈依佛門者,不論出身來歷,隻要本性向善他都願意教導度化,師徒名分隻是世人的著相,因此一直沒有親傳弟子。說來算是該無塵禪師命中有此一劫,撿到這麼個與佛有“緣”的嬰兒,其天賦之高靈性之奇,令禪師也著了相,破例地將這嬰兒收為徒弟,起名“普渡”。


  從“普渡”這名上,就足以看出無塵禪師對寶貝徒弟寄予了何等宏大的期望。


  普渡小和尚一開始倒也沒有辜負無塵禪師的期望,諸多佛法經文過目不忘,不論是武學還是禪說,一點就通,甚至還習得了佛宗最高深的秘術之一:“相觀眾生”,能見人之過去。佛宗也是被他的天賦衝昏了頭,沒來得及細考,就把人點為了當代佛子。


  這成了佛子,按慣例就得出門去紅塵裡遊走渡世救人,積累功德好塑金身。


  事情壞就壞在這“佛子雲遊”上。


  無塵禪師與佛宗諸僧放眼各大仙門年輕一代的俊傑,滿心以為,普渡佛子很快就能名列前茅——少說也有個前十吧。果然,不出三個月,這佛子就一騎絕塵地上榜了,位置還蠻高的,隻在榜首之下,算得上“不負眾望”。


  ——假如那個榜不是寫作天下紈绔榜,讀作仙門敗類榜。


  “原來是他啊。”陸淨恍然大悟,“我記得他不是還有個很出名的……什麼渡什麼不渡來著?”


  “三渡三不渡。”左月生一邊盤算著什麼,一邊順口道,“金渡銅不渡,銀渡鐵不渡,玉渡石不渡。”


  十二洲流通的貨幣主要有六種,玉錢金錠銀雪,銅板鐵刀石毫。金銀玉者貴,銅鐵石者賤,換句話說,這佛子專渡有錢人,沒錢的就是跟他“沒緣”。“三渡三不渡”的名言一出世,佛子瞬間名揚十二洲,人也不管他叫普渡和尚了,都喊他“不渡和尚”。


  “這就是所謂的‘我佛不渡窮逼’吧。”


  仇薄燈總結。


  “好個我佛不渡窮逼,”風卷殘雲般將桌上的食物一掃而空,不渡和尚便熱情洋溢地過來了,“這位就是仇施主仇榜首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仇薄燈皮笑肉不笑:“也算不上久,去年剛登的榜首,謬贊了謬贊了。”


  “哪裡哪裡。”


  不渡和尚合著掌,笑容可掬,經過驚天動地的“救命啊”一嚎後,他清楚自己裝“不露相”的真人計劃算是落空了,想要與這幾位與佛十分有緣的施主加深一下感情,隻能換一種方法了。


  首先,要扭轉先前的不利印象。


  “施主可知您不日將有血光之災。”不渡和尚力求語不驚人死不休,“貧僧修習佛宗‘相觀’之術久矣,能知人之過去未來,雲遊至此時,忽感心神悸動,睜慧眼觀未來三日,但見二……三位命喪鱬城!”


  其次,要故作高深。


  拋出具有說服力的佛法秘術,然後顯露自己“未卜先知”的一面。


  聲調要低,起伏要有。


  不渡和尚胸有成竹地等待仇薄燈三人的反應,不管他們是質疑“血光之災”的真實性,還是好奇他是怎麼知道他們會經過這裡的,他都有法子引出後文。


  “把他丟下去吧?”


  仇薄燈翻著這幾天從陸淨那裡得來的丹藥,找有沒有什麼可以充當空氣清新劑的……陸淨愛賭,偏生不僅手氣臭算數也不太過關,這些天身上帶的丹藥都快被仇薄燈和左月生兩人贏光了。


  “一壇酒四兩銀子,兩盤雲萊菜二兩銀子,三碟水梭花……”左月生不知道打哪裡找出了一個算盤,正在噼裡啪啦地計算剛剛不渡和尚吃了多少東西,“合計……雪銀五十二兩。你是要付銀子還是要拿佛珠抵?”


  “……”不渡和尚不敢相信,“喂喂喂!你們三天後就要遇上血光之災了!貧僧辛辛苦苦在瘴霧裡蹲了十幾天,你們就算不體諒貧僧一番誠意,好歹也關心關心自己的生死吧?”


  “血光之災嗎?”陸淨有點猶豫,遲疑地轉頭看仇薄燈,“你覺得他說的真的假的?”


  仇薄燈頭也不抬。


  “有種江湖騙術是這樣的,先假扮成奇人異士,然後找到有錢人,對他說:你某月某日有血光之災,若給我多少多少銀子,我可以幫你化解。若那人不信,這騙子就會在某月某日派小鬼去嚇唬他。有錢人如期遇鬼,就以為這騙子果然有未卜先知的方法……葉倉!過來把這騙子給本師祖丟下去!”


第27章 大慈大悲人間佛陀


  “出家人不打誑語!”


  不渡和尚兩條腿騰空亂踢, 被葉倉面無表情地拖著往船舷的方向移動。他奮力地朝回賭桌前的仇薄燈三人伸出手。


  “貧僧真的沒騙你們啊!”


  “來來來,誰賭大誰賭小?”仇薄燈搖著黑盅,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


  “仇施主!雙夔龍!左施主三生花!陸施主九龍鼎!”不渡和尚雙手抓著船舷,跟個風箏一樣掛在天雪舟外,聲如洪鍾地祭出了殺手锏。


  啪。


  仇薄燈將黑盅反扣在桌面上,連人帶椅地轉了一圈,手肘懶洋洋地向後拄在桌面上,漆黑的眼眸深沉不善,左月生活動了下滿是肉的雙臂, 陸淨吹了口氣,貼在鼻子上的紙條“啪”地一聲飛了……


  葉倉瞅著,隻覺得這三人氣勢洶洶,活脫脫就是話本裡的惡霸們, 正準備一聲令下讓鷹犬爪牙出動把不開眼冒犯自己的人拖出去喂狗。而他不幸,就是那個“鷹犬爪牙”。


  他真的是在求仙問道, 不是在為虎作伥……嗎?


  “不開眼”的不渡和尚掛在船舷上,被風刮得斜飛,衝三人露出一個“我佛慈悲”的微笑:“施主, 我們真的有緣。”


  好在這“不開眼”的也不是什麼良善, 權當狗咬狗吧。


  葉倉自我安慰。


  “撈起來。”


  仇薄燈一揮手, 幽幽地嘆了口氣。這禿驢還真是生動形象地演繹了什麼是踩上就甩不掉的牛皮糖, 正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被重新拉了上來,雙腳一沾上實地, 就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仇薄燈對左月生和陸淨答了個眼色。憑著這些天賭博喝酒耍無賴的培養出來的默契, 左月生和陸淨沒給這禿驢開口說第二句話的機會, 一左一右地上去,把人架起來後直接往船艙裡拖。


  “施主!施主你們這是要做甚!”


  不渡和尚驚慌失措, 扭頭看仇薄燈,他修為遠高過左月生和陸淨兩人,按理來說掙開他們不是什麼難事。可惜他在瘴霧裡蹲了十幾天,早就神竭力涸,全靠著個“錢途”撐到現在。


  “放心放心。”


  仇薄燈把四枚骰子攏在手裡,笑著跟在後面。


  “聊聊天,加深加深‘緣分’。”


  不渡和尚的聲音一進船艙中的房間就消失了。


  被留在天雪舟甲板上的葉倉和婁江面面相覷,一時間有些無法理解事情是怎麼峰回路轉的。不過非要說的話,婁江有種“啊,算了,又是這樣”的身經百戰感……眼角的餘光瞥見葉倉一臉嚴肅地站在旁邊,他微妙地升起了點過來人的成就感和驕傲。


  “放心吧。”婁江覺得自己有必要指點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葉倉,“不渡和尚是佛宗的佛子,他們不會真把人殺了的……少閣主雖然胡來,但這點還是能保障的。你也不用太擔心……”


  葉倉奇怪地看了婁江一眼:“我沒擔心這個啊。”


  “……你不是擔心這個,你一直盯著船艙的方向看幹什麼?”


  “我是在想要不要去幫忙,”葉倉理所當然地說,“不是說那什麼渡和尚是佛宗佛子嗎?修為肯定比師祖他們高。要是真打起來,師祖打不過怎麼辦?要是師祖被揍了,我卻袖手旁觀,回頭太乙考‘品行’肯定要扣分的吧?”


  “……”


  婁江沉默地背過身去,任由冰冷凜冽的長風拍在臉上。


  他為什麼會覺得一個二缺和自己同為天涯淪落人?他淪落個屁!他分明就是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二缺的隊伍!


  …………………………


  左月生又把之前那塊玉牌摸了出來。


  他注入靈力的時候,老老實實蹲在地上的不渡和尚看得眼睛都直了,連連稱贊:“左施主好財力,這是封‘默’陣的界石吧?貧僧也曾聽過這東西,據說一塊要賣雪銀三千兩……左施主,貧僧觀你與我佛有緣。”


  “滾!”左月生鏗鏘有力地回他。


  “和尚,你化緣化錯人啦。”仇薄燈輕聲慢語。他沒個正形地斜坐在太師椅上,把一枚白蓀三清丹碾碎包在帕子裡,放在鼻前來回晃動,以此對抗不渡和尚身上又酸又臭的味道,“別看這左施主心寬體胖,其實是屬貔貅的,隻進不出,想從他手裡敲詐東西,你倒不如去登天。”


  聽仇薄燈這麼好聲好氣,一旁的左月生和陸淨對了下眼神,心裡都覺得這禿驢活不過今天了……仇大少爺心裡越是憋著壞,臉上向來就越是笑意盈盈,春風化雨,陰得狠。


  也不知道這和尚哪句話觸了仇大少爺的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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