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入宮做皇後,八歲便成了小寡婦。
十五歲那年,我被家人騙回京城,許給惡少做小妾。
那惡少滿臉淫邪地問:「聽說你和那死鬼不曾圓房,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01
我原是嫁過人的。
那是昭徽六年的暮春,一貫淡漠的嬸娘忽然摸著我的頭柔聲問:「阿月,你願不願意去皇宮過好日子?」
我捏著裙角乖順點頭:「願意的。」
聞聽此言,嬸娘長舒一口氣,連鬢上的珠翠都叮叮當當透著說不盡的喜慶。
我叫崔令月,是百年大族雲河崔氏家的嫡女,可我這個嫡女,也隻空有一個名分而已。
隻因父母皆已早逝,我自三歲起便由叔嬸撫養,時常連衣裳袖子都是短一截的。
幸好我是個遲鈍的孩童,袖子短了,便嘻笑著在腕間纏朵花;粗茶淡飯,也能狼吞虎咽往口中扒拉;姊妹們欺負我,我不急也不惱,在花園假山裡悄悄找個矮洞鑽進去,一躲就是一整日。
可傻人有傻福,七歲的我卻忽然要進宮去做皇後了。
入宮前,叔父難得地來看我,並親自過問我曾讀過什麼書。
但我支支吾吾,很是上不得臺面。
見我如此不堪,叔父隻得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罷了,女子無才便是德。」
可是成親那夜,我的夫君……哦!不!是九歲的阿珏哥哥就告訴我,隻有飽讀詩書才能做個明理有德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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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麼辦?難道我做不成好姑娘了?」
乾慶殿紅彤彤的喜床上,我託腮鎖眉要愁死了。
錦帳低垂,阿珏與我頭挨著頭一起趴在綢褥上剝蓮子,吃紅棗。
他有一張肥嘟嘟的圓臉,一笑,眉目如畫,梨渦卷卷。
那日雖是初見,但他卻很喜歡我,還親手剝蓮子給我吃:
「誰說的,阿月當然是好姑娘。」
「可是我沒讀過書。」
「那有何難,明晨我去求阿娘允我帶你一起去弘文閣就是了。」
我奇了:「你不是皇帝嗎?難道明日不用上朝?」
阿珏默了默,又剝好一顆蓮子塞進我口中:「朝中事自有李丞相做主。阿娘說,這幾日我隻需陪著你。」
阿珏口中的「阿娘」,是住在翡翠殿的李太後。成親第二日,阿珏帶我去給太後請安。
太後長得極美,烏鬢如雲,凝膚若雪,大抵月宮裡的嫦娥仙子也不過如此。
隻是,她的心情貌似不太好。青天白日的,她斜倚在一張朱紅色錦榻裡,黛眉微蹙,眸光惺忪,隔著幾尺隱隱有酒氣。
「阿娘,我想帶阿月一起去弘文閣讀書。」
太後輕嗤一聲,很是不以為然:「讀不讀的,有什麼要緊。」
我怯怯地上前一步:「太後娘娘,阿月想讀,阿月想做好姑娘。」
太後斜睨我一眼,半醉半醒地笑了:「那就去讀,隻是做何不好,非要做好姑娘?」
她清音凌亂,醉語頻頻,阿珏卻似早已習慣,聽見太後允了,他忙拉著我的手跪倒再次給太後磕頭。
「多謝阿娘。」
可誰料,這句話卻如同觸了逆鱗,竟惹得太後驟然發起酒瘋來。
蛾眉緊蹙,杏眼圓翻,她猛地起身將長幾上的銀壺、玉盆景、珐琅香爐等物惡狠狠地拂到地上,嘰裡咣當……嘭……
「謝!你堂堂天子,司馬氏唯一尚存的皇族血脈,緣何要謝我這個李氏女!南陽李氏,殺你父,奪你權,欺你我孤兒寡母!你竟還要道謝?哈……哈……哈……哈……這天下,早晚要姓了李啊……
李太後仰天長笑,形同瘋癲,一張豔絕的面容此時青白扭曲,嚇人至極。
那帶著濃烈哭腔的狂笑聲悽厲而慘絕,翡翠殿本就空曠,一時間餘音激蕩其中,竟令人無端地於心底生出一層又一層寒意來。
「姓了李……姓了李……姓了李啊……」
我是哭著離開翡翠殿的。
真真是毫沒出息,我竟然被醉酒的太後當場嚇哭了。
而阿珏也並沒有比我好多少,他面色鐵青,雙拳緊攥,我哭著掰了好幾次才將他的拳頭掰開,將自己的小手強行塞進了他的手心裡。
聽說李太後並不是他的親娘,他的親娘早就死了。
可是,他喚她「阿娘」時,目光中的熱切是真的。我想,他的阿娘這般醉酒發瘋,他的心一定很難過吧。
自翡翠殿出來,阿珏帶著我去了弘文閣。
司馬氏建朝近兩百年,到了阿珏這一代,子嗣單薄到可憐。為解阿珏獨學之苦,李丞相便將自己最中意的嫡孫李嗣送進了宮。
李嗣是太後的親侄子,比阿珏年長三歲。
弘文閣裡,阿珏親熱地喚他「七表哥」,我便也跟在阿珏身後,怯怯地喚他一句「七表哥」。
他也姓李啊……
02
我定然是被李太後那句慘厲的「姓了李」嚇破了膽,不然,怎會一見李嗣便無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呢。
李嗣身材颀長,當時不過是十二歲的少年郎,卻已然蕭蕭肅肅,頗有幾分孤松之態。
與有著嬰兒肥的阿珏不同,他的眉目之間凝著野氣,舉手投足皆給人一種不好惹的印象。
此種人物,惹什麼惹,我躲還來不及呢。
這可是權傾朝野的李丞相家的嫡孫啊。
弘文閣裡隻有我們三個學生,由於我大字不識,夫子便給了我一本《千字文》,略教我讀了幾個字囑我好好溫習之後,便對著阿珏和李嗣講起了晦澀難懂的大道理。
什麼「稼穑社稷」啊,什麼「黎庶萬民」啊,什麼「大道為公」啊。
好奇怪,他們兩個居然聽得津津有味,瞌睡蟲都找我三回了,他們竟然還在激烈地討論著。
太後隨性,免了我的日常請安,於是貪睡的我在宮中每日睡到辰時才起床,有時連早膳都省了。
嬤嬤們對此頗為不喜:「您身為皇後,豈能如此不守皇家規矩?」
阿珏從朝堂回來後,屢次為我撐腰:「皇後才七歲,嬤嬤何必太過嚴苛!」
因為不吃早膳,前晌讀書時,我常常餓得肚子咕咕叫。阿珏見狀,便囑我在手帕裡包兩塊白玉糕,餓了就趁夫子不注意偷偷吃掉。
其實不隻阿珏,連脾氣不大好的太後對我也稱得上是善待。
有一次,她闲來無事到弘文閣溜達,一眼就發現我在偷吃糕點。
被她當場抓住,我窘得小臉通紅,她卻嗤笑著用指尖替我刮掉嘴角邊的糕渣子,頗為嫌棄地道:「御膳房的糕點,狗都不吃,偏你吃得香甜。」
我當時差點哭了,以為定要受罰。
不料半日後,她卻派人給我送來一盒子精美的糕點。
那些糕點,有的白膩如雪,有的豔若桃李,有的澄黃似金,有的翠綠宛碧,我當晚便吃撐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嚷著肚子疼。
除此之外,她還命司衣局給我做了很多華麗的衣裳,其中有一條百鳥裙,日中影中,各為一色,聽說價值萬金有餘。
真真是極盡奢華。
垂髫稚子,被困深宮,懵懂天真,不知世事。
不是沒聽過闲言闲語,背地裡嬤嬤們曾刻薄地說:「崔御史舍不得親生女兒,便把侄女送進宮來,哎……咱們這位小皇後當真可憐得緊。」
「誰舍得將自家女兒置於火鼎之上?如今崔氏,進,有皇親國戚之名;退,左不過是舍個無關緊要的侄女,這百年大族的心機豈是常人能比?」
「聽說先帝是被李丞相……」
她們在花園裡悄悄說這些闲話時,我正躲在假山裡與阿珏、李嗣玩捉迷藏的遊戲。
皇宮花園有一座魚池,池水不深,魚躍成群,蹚水而涉可直達池中高聳的假山。
假山另有玄機,按動底部一枚凸起的石塊,會現出一個隻容三四人的洞口,這個偶然被我發現的秘密,唯有我和阿珏、李嗣三人知曉。
我性子懶惰,每每都藏身於此,且內心隱隱期待他們能盡快找到我。
七歲的阿月不開竅得很,嬤嬤們的那些言語入了我的耳,卻沒入我的心。我在意的人皆對我很好,傻子才會為這些汙糟事傷懷呢。
當然,做皇後也有不自在的時候。
阿珏生辰那天,我穿著厚重的禮服,端坐在阿珏身旁逐一接受著百官的慶賀,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
好不容易熬到生辰宴結束,我們跑回乾慶殿關起門又重新擺了一桌平素愛吃的菜餚。
勒令一眾宮人不許驚擾之後,我很不好意思地自懷中掏出一隻親手編的草蜻蜓:
「阿珏哥哥,送給你。」
阿珏伸手接過,笑著地摸了摸我的頭:「蜻蜓高潔多情,謝謝阿月。」
啊……原來蜻蜓還有此種寓意,我竟完全不知。
之所以送他草蜻蜓,是因為我笨手笨腳,隻會編這一種昆蟲啊。
「咕嚕……」盛宴雖好,可當著百官的面,我也不好敞開了吃,以至於我早就餓得雙眼發藍了。
「阿月餓了?再等等,一會兒……」
話音剛落,一個頭束玉冠翠簪的颀長身影帶著幽幽的酒香,拎著一大一小兩個壇子推門而入。
是李嗣。
我奇了:「宮門已經下鑰,七表哥因何還在宮裡?」
李嗣一怔,阿珏卻忙笑著拉他入席:「是我今夜要與表哥一起偷酒喝,不醉不休。」
「哦……」我咧開嘴角復又憨笑起來:「七表哥的酒好香,我也要喝。」
「不可!」李嗣和阿珏竟然罕見地、斷然地、異口同聲地拒絕了我。
尤其是李嗣,他拒絕得好生硬,好大聲,近乎於絕情。
「阿月乖,你尚年幼,不能飲酒。」見我眼圈發紅,阿珏出言輕聲哄我。
我噘嘴,假意欲起身:「那我去安寢好了……」
一隻手在旁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袖,是李嗣:「這是玉泉坊的楊梅飲,你喝這個。」
他今夜帶來兩個壇子,青色的大壇裡是酒,玉色的小壇子裡是楊梅飲,打開壇蓋,一股馥鬱的甜香撲面而來,令我瞬間口水直流。
李嗣面雖冷心卻熱,且慮事周全,怪不得阿珏平日裡提起「七表哥」便眉飛色舞呢。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