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乾慶殿裡,我們喝得酣暢淋漓,最後都不知是如何胡亂睡去的。
半夜時分夢醒,我發現自己正被一雙有力的胳膊緊緊箍著。月光下,那抱著我酣睡的少年翠簪玉冠、眉目分明,正兀自夢得深沉。
而同樣醉醺醺的阿珏,不知何時,早已卷著被子斜橫著滾到床腳去了。
我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將李嗣推開,可誰料他睡得頗不老實,一翻身竟「噗通」墜地,還發出一聲悶哼。
如此一折騰,我睡意全無,望著窗外皎潔的秋夜,一時間不知是良辰月色夢了我,還是我夢了這良辰月色。
在我於深宮貪歡之時,江山已然風起雲湧,朝堂眾臣大多都暗中投靠了李丞相,而民間,世人隻敬李顯宗,無人知他司馬珏。
這些危機,阿珏都是知道的。但他也不過是個九歲孩童,縱然天資聰穎,亦難以與權傾朝野的老狐狸相抗衡。
歲聿雲暮,一元復始,轉眼又是一個初春。
京城的倒春寒極厲害,我在去皇家別苑賞梅花的途中遭遇了一場風雪,因穿的衣裳單薄了些,半夜便起了高熱。
見我燒得渾身火炭似的,阿珏忙命人去喚御醫。可御醫卻遲遲不來,原來他們當夜全去了李府,因為李府有位得寵的妾室也著了風寒。
素來溫和的阿珏動了大怒,他一腳踢在宮人的肚子上,橫眉立目道:「滾,去李府請!」
一個時辰後,兩名御醫背著藥箱大汗淋漓地跑進了乾慶殿,緊緊跟在御醫身後的,還有渾身風雪,眉目間滿是殺氣的李嗣。
原也不是什麼大病,可服藥後,阿珏和李嗣卻都守在乾慶殿不肯走。
「你是皇帝,怎可為我侍疾?」
阿珏卻笑著搖頭:「風寒之疾,可大可小,我不走。
「七表哥你是外男,怎可留宿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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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挑眉:「又非初次留宿,放心,我為你驅趕魑魅魍魎。」
閉上雙目,淚水情不自禁地滑落。我方才聽說了,李府的小妾飛揚跋扈,侍奉她的奴僕亦仗勢欺人,若不是李嗣情急之下拔了劍,乾慶殿的宮人還搶不來御醫呢。
見我哭泣,阿珏和李嗣一時間都有些慌:「是不是藥湯太苦?」
兩人竟同時自袖中掏出幾顆梅子幹來。
「哇……」我瞬時哭得更厲害了。
吃完梅子幹,終於在晨曦初露時我昏昏沉沉地入了眠。似夢非夢中,好像有人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吾生於皇室,命當如此,可又怎忍心,拉你一起墮深淵。」
那聲音低沉,纏綿,哀慟,便是再冷漠的人聽了亦會心生感傷,滴下大顆大顆的眼淚來。
海棠花開的時候,皇宮裡突然出現了許多陌生的守衛,而太後酒醉的次數也愈來愈頻繁,甚至有一次,她赤腳爬上了七丈高的凌霄閣,將一眾宮人嚇得戰戰兢兢。
我們也被嚇傻了,李嗣膽大心細,他順著欄杆悄悄爬到她的側面,猛地伸手將她拽了回來。
美人伏地,宛如玉山傾頹,可這美人著實是暴躁得很,她一把推開李嗣,用猩紅的雙眼盯著他,還惡狠狠地朝他嘶吼:
「滾!」
那一聲「滾」堪稱撕心裂肺,李嗣登時如遭雷擊,轉瞬雙目也紅了。
自那之後,阿珏每夜都無眠,午夜夢魘,我在起身之時常常看到他披衣站在窗前的孤寥背影。
可是有一夜,他卻破天荒地在我沉睡時將我喚醒了:「阿月,我們玩捉迷藏吧。」
如雪的月華下,他披著一身素衣柔聲對我說。
我揉著惺忪的睡眼,一時懵懂如赤子:「當下嗎?」
「嗯,阿月乖,我睡不著,陪陪我。」
我乖巧地點頭,打著哈欠披衣自榻上下來:「那我去藏。」
暗夜中,他幫我把衣裳系好,聲音不疾不緩,卻不同尋常地透著幾分霸道:「記住,一定要藏好。隻有我找到你,你才能出來。」
「好。」
我應了一聲,打開了乾慶殿的門,夜深露重,宮人們皆無蹤影,我是真的痴,竟然絲毫不覺得那夜有何不妥。
阿珏披著素衣,始終站在殿門處含笑望著我,可就在我的雙腳正欲邁出宮門時,他卻疾喚了我一聲:「阿月……」
我回頭,見無邊的月華灑在他如畫的眉目間,梨渦淺淺,溫柔繾綣,是舉世無雙的少年郎。
我眨著雙眼,朝他沒心沒肺地一陣嬉笑:「阿珏哥哥,你要快點來找我呀,夜深洞黑,阿月怕。」
04
我在假山的暗洞中反復醒來了幾番之後,終於等來了一個人。
卻不是阿珏,是李嗣。
那日的李嗣好可怕,他雙眼猩紅,長劍森寒,青色衣衫上盡是噴濺的殷殷血跡。
「阿月!」似是尋了我很久,劫後餘喜,他一把將我自地上抱了起來。
我在他懷裡掙扎:「阿珏哥哥呢?」
李嗣身子一震,眼眶登時紅到極致,可他沒答我,隻解下外衫披在我身上:「跟我走。」
我搖頭:「不,隻有他來,我才會出去。」
「阿月,你信我!」
他蠻橫而強勢,絲毫不容我置疑,我幾乎是被半抱半拖著,跌跌撞撞地隨他一起出了洞。
我於一路上看到的是數不盡倒伏的屍體;聞到的是令人作嘔的血腥之氣;聽到的是鏗鏘四起的兵戈聲與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迎面忽然來了一群執著兵器的鐵甲兵,為首的是位中年男子。那男子相貌堂堂,身上的銀色鎧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李嗣將嚇到腿軟的我護在身後,朝那人低聲喚了一句:「阿爹……」
被他喚為「阿爹」的人我曾見過,他是李丞相的嫡長子李豫莊,聽說李豫莊在朝中頗有賢名,今日幸好是遇到他。
果然,李豫莊在瞧見小臉煞白的我之後,面上浮起一絲悲憫之色。
「去翡翠殿!」他壓低聲音朝李嗣說。
「是!」李嗣聞聲裹挾著我立即朝太後的翡翠殿狂奔。可待到了殿門口,他卻忽又停住了腳步:「阿月你自己進去,姑母她……她深恨李家,此時定不願見我。」
我點頭,懵懂地推開了門:「阿娘!」
翡翠殿裡李太後披頭散發,儼然是具被抽掉最後一絲精氣神的行屍走肉。我哭著撲向她,想問她是否知曉阿珏在哪裡,可她卻雙眼空洞,視我如無物。
我在翡翠殿裡陪了太後,哦!不!是陪了樂安公主整整三天三夜。
大辰國的江山一夜之間姓了李,新皇李顯宗登基,親封嫡長女李靜和為樂安公主,食邑三千戶。
但公主廢了,成活死人了,她以一種入定的姿態坐著,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鬧。
第四日,二皇子李豫澄踏足翡翠殿,他不知和公主說了什麼,公主竟被氣得再次癲狂,還將殿內的物什摔了個稀巴爛。
樂安公主不要我了,她決絕地定要把我送回崔家。不是京城的崔氏,是遠在老家濟陽郡的崔氏。
這個曾經嬌養我的女子,她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我自是不願,抱著她的大腿不肯走,她卻使勁擰我,掐我,還將收拾好的包袱狠狠摔在我的身上。
可待李嗣來翡翠殿接走我時,她偏又赤著足追出來,含著淚撕心裂肺地朝我大喊了一句:「阿月,別做好姑娘……」
好姑娘,有什麼好?
李家有女,閨名靜和,澧蘭沅芷,嘉言懿行,她原也是個至真至純的好姑娘啊。
可是,如今除了這座華麗冰冷的翡翠殿,她還剩下了什麼?
「阿月,阿月……」
我又夢魘了,在夢中有人聲嘶力竭地向我求救,我急到發瘋,卻怎般都發不出聲音來。
芳草年年綠,良人胡不歸。
京城。
皇宮。
阿珏、李嗣、阿娘,一晃匆匆六年,我以為自己隻是做了一場南柯夢,可是在夢裡我熱淚滂沱,幾番將繡枕湿透。
「阿月,阿月……」
等等!好像不是夢,是真的有人在叩門。
自從我來到濟陽郡雲河縣娘娘塢,又偶然跟著一位江湖郎中學了點醫術之後,便常有鄉鄰上門求診。
而半夜叩門,定是急症,於是我忙披衣起身,喚婆子去開門。
「阿月,他們是濟陽郡王的人,郡王昏迷前指名要見你,還說是你的故人。」
很快,族裡的崔三叔頂著風雪入門,在他身後還呼啦啦跟著一群兵士打扮的人。
更奇的是,這群人抬著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身穿暗金線玄色衣裳的年輕男子。
濟陽郡王?李嗣?
新皇登基後,不知為何,並沒有立嫡長子李豫莊為太子,而是立了頗有戰功的二皇子。
當初在京城時,總有風言風語說李嗣是李家最受看重的孫輩,日後也是要被立為皇太孫的,可是他卻隻被封了濟陽郡王。
猛地聽到故人的名字,我周身的血液凝固,顧不得姿儀撲到擔架前一看,果然是他。
「郡王如何受得傷?」
離我最近的兵士擦了把汗道:「郡王奉命來濟陽郡剿滅紅蓮社,被瀕死的賊黨用計所傷。」
「郡城既有郎中,因何要送往此地,須知人命關天,須臾不能誤。」
「郡王他執意不肯,還說……」
兵士吞吞吐吐起來。
我平素一貫溫和,但今日卻不由地皺起眉來:「說什麼?」
「郡王說生死有命,生,要見姑娘,死,也要見姑娘。」
「胡鬧!」
李嗣的前胸後背皆有刀傷,來不及多問,我麻利地用剪子剪開他的衣裳,迅速為他消毒去腐、縫合上藥。
許是下手重了些,在縫合傷口時,李嗣皺著眉頭重哼了幾聲,我一時不忍,雙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05
「阿月……阿月……」
昏迷中的李嗣像是陷入了一場可怕的夢境,他雙眼緊閉,雙唇微翕:「阿月,你在哪兒……阿月,別怕……」
我將溫暖厚實的狗皮毡子蓋在他身上,輕喚了他一句:「七表哥」。
猝不及防地,他於夢魘中突然緊緊拽住我,並將我的手牢牢困在他冰涼的掌心之間:「我該死,我護不住阿珏……」
窗外風雪忽驟,我在聽到那個熟悉名字的一瞬,一顆心如墜冰窟,刀割般生生地疼。
阿珏……阿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