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哪怕宋水韻糕點再美味,再舌燦蓮花。


闔宮上下,也沒有一個人接近她。


想想也是。


誰會冒著得罪皇後的風險,去結交一個普通出身的嫔?


又過了幾日。


顧翎下了朝,來了後宮。


看見宋水韻滿宮裡亂竄、結交,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還摔了幾個盞。


宋水韻雙眼垂淚,跪在地上嚶嚶哭泣。


我倚在羅漢床上,聽綠珠惟妙惟肖地描述顧翎發怒的模樣,撲哧一笑。


綠珠疑惑:「娘娘何故發笑?」


顧翎被謝首輔搞出了心理陰影,平生最厭惡結黨之事。


前朝大臣若有廣結門生、賓客的,少不得被他敲打。


可以說結黨營私,就是顧翎最大的逆鱗。


宋水韻好的不學,偏學這個。


「我笑顧翎。」


我看向綠珠,「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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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後。


顧翎接連冷落了宋水韻半月。


她冠絕六宮的榮寵。


也出現了一道裂隙。


6.


很快到了我的生辰。


我不喜奢靡,往年千秋宴都是家宴。


但今年,顧翎不知抽了什麼風。


說一定要風風光光地大辦一場,大肆宴請了各路王侯大臣。


衣香鬢影,環佩叮當。


畝產八百斤的御田胭脂米,隨處可見。


江南進貢的佳釀西鳳酒,被某個公侯隨手傾倒。


蜀中雲錦,在地上逶迤如畫。


我身著瞿衣坐在上首,心裡百無聊賴。


顧翎卻很激動。


他看著滿目琳琅奢華,笑著問我:「梓童,你喜不喜歡?」


我不喜歡。


但這話不能說。


我淺淺一笑:「陛下給的,臣妾自然喜歡。」


「朕也喜歡。」


顧翎目光灼灼,亮如星子,嘴邊笑意怎麼也抑制不住。


「這般盛景,都是在朕的治理下才能出現。」


我:嗯?


這人腦有疾吧?


勞民傷財,還腆著臉給自己貼金?


我移開目光,沒有接話。


所幸顧翎也並不需要我接話。


宴至酣時,一個內侍高聲道。


「禧嫔為陛下呈上劍舞一支。」


這便是她的復寵之道?


我稍微來了些興趣,不由坐直了身子。


宋水韻一襲白衣,未施粉黛,面也如桃花嬌豔。


長發僅用烏木簪子挽起,更顯得整個人清冷倔強。


我偏頭看向顧翎。


他緊緊盯著宋水韻,一派欣賞贊嘆之色。


這好色的男人,就是容易咬鉤。


宋水韻手持木劍,手腕輕抬,斜裡刺出第一劍。


軟綿綿的。


一點力道也無。


我在臺子上放塊肉,狗都比她跳得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幾個劍招後,宋水韻寂寞如雪地開了口,歌聲曼妙。


我挑起眉。


一眾王公都被她唱詞吸引,紛紛看了過來。


一時間,喧鬧的宴會萬籟俱寂。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好。」


顧翎雙眼放光,撫掌大笑,連連叫了三聲好。


他看向我:「梓童覺得如何?」


我凝視著劍招綿軟的宋水韻。


此時她恰巧唱道:「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確實好。


我含笑頷首:「臣妾也覺得好,灑脫豪邁,大氣非凡。」


帝後都發了話,席間叫好聲接連起伏,還有人高聲稱贊宋水韻。


「此等豪氣,堪稱我大魏第一才女。」


「禧嫔娘娘真如天仙下凡一般。」


「韻兒,」顧翎龍顏大悅。


「這詩是你做的?朕從未想過,朕的韻兒竟這般才華橫溢,天賦異稟,你真是讓朕驚喜。」


宋水韻不卑不亢地應了:「自然。」


她寫的?


唬鬼呢。


這詩中的意象,大開大合,豪氣萬丈。


絕對不是宋水韻能寫出來的。


她說她來自未來,約莫是盜了哪位詩人的詩作。


但我沒有戳破她。


反而從手上摘下一隻瑩潤剔透的玉镯。


「賞。」


「再將我庫裡的纏枝金步搖、寶石頭面、東珠耳珰,一並賞給禧嫔。」


宋水韻接了镯子,又聽到我賞了她這麼多珍奇珠寶。


微微怔住,臉上浮起訝然之色。


她狐疑地抬頭看向我。


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賞她。


我端坐上首,雍容衝她一笑:「禧嫔做得這詩,本宮也極喜歡。」


?


「才華這樣好,以後要多多作詩才是。」


有些大臣慣會拍馬屁,忙不迭出來恭賀。


鮮花著錦。


烈火烹油。


宋水韻從未聽過這麼多溢美之辭。


被誇得飄飄然,笑容裡帶了幾分傲氣。


我舉杯,掩住唇畔的笑意。


捧得好。


捧得高些,再高些。


這樣,摔下來的時候,才最慘。


7.


恰逢初一,皇後要為眾妃宣講《女德》和《女誡》。


我執了書卷,還未開口。


便聽下面嗤的一聲笑。


是宋水韻。


她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面露不屑。


「什麼女德女誡,都是封建糟粕。」


「隻有你們這些古代人,才視若珍寶。」


「真是愚不可及。」


「做不到一夫一妻就算了,還甘願學這些東西。」


很好。


她蠢得甚合我心意。


果不其然,恭妃唰地起身,怒目直視宋水韻。


「禧嫔,你說的什麼瘋話。」


「還需要我再重復一遍嗎?」宋水韻與她針鋒相對。


「你自小學的這些東西,都是糟粕,知道糟粕是什麼嗎?」


宋水韻牙尖嘴利:「陛下都說我才情高,你又是個什麼東西,來質疑我,還說我是瘋話。」


「你。」


恭妃被她氣得說不出話,捂著心口。


宋水韻意猶未盡,輕瞥了我一眼。


復寵後,她越發驕縱,冷哼一聲:「大魏的皇後,腦子裡就是這些東西?夫為妻綱?」


我啞然失笑:「那你腦子裡又是什麼?」


「自然是……」


宋水韻昂起頭,頗為驕傲。


「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反正,我能為明鶴做的,遠比你能做得多。」


顧翎到底給她灌了什麼迷藥,


讓她如此一往情深。


宋水韻走到我身邊,微微躬身。


她雙眸間惡意滿滿。


用隻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笑著說。


「謝嘉,我說過,你的皇後之位,遲早是我的。」


說完,她一甩袖,徑直走了。


我捏緊了提花緞的袖口。


恭妃頗為不忿:「禧嫔這樣頂撞,娘娘也不罰她,照我說,往死了打板子才好。」


我嘆了口氣。


擺擺手:「本宮乏了,你們都下去吧。」


9.


宋水韻當眾頂撞皇後的事,以及她的每一句話,雪花般飛滿了宮闱。


甚至傳向宮外。


「禧嫔說的那些,你知道嗎?」


「她一口一個古代人,莫非她不是……?」


「還說什麼才女,要我看,是妖女才對。」


「你們都不知,那位磋磨宮人的功夫可是一等一。」


「噓,慎言慎言。」


流言甚囂塵上。


但誰也不敢到宋水韻面前去說。她一無所知,仍然我行我素。


流言最兇最盛之時,


一道暗色身影悄然跪在我床畔。


「元鬱,」我單手支頤,若有所思地開口。


「裴遠鈞是不是身患痼疾?」


「是,娘娘。」


元鬱道,「裴大人一直身子不好,年初更是得了消渴之症,想來也就是這幾年了。」


「那好。」


我悠悠然看向帳頂。


「那他應該會喜歡,這段流芳青史的美名。」


元鬱深深俯首。


「是。」


翌日,早朝。


中書舍人裴遠鈞手持笏板,越眾而出。


他聲若洪鍾:「臣裴遠鈞,參後宮禧嫔。」


朝堂一片哗然。


顧翎更是不悅地眯起眼:「裴卿的手伸得好遠哪,都管起朕的妃嫔了。」


裴遠鈞置若罔聞。


「陛下,禧嫔出身煙花之地,是為賤籍女子,然而改換頭面,冒充大家閨秀,混進後宮。」


「一介娼妓,怎可能做出那樣豪氣的詩詞?還不知是從哪裡偷來的。」


「禧嫔狐媚惑主,禍亂後宮,頂撞皇後娘娘。」


「還滿口胡言,說什麼封建糟粕之類的話,實乃妖女。」


「陛下專寵這樣的妖女,我大魏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著呢。」


「他們安然不痛心?安然不憤怒?」


裴遠鈞越說越激動,叩頭在地,砰砰直響。


「臣請陛下賜死妖女,還我大魏江山一個太平。」


鴉雀無聲。


顧翎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勃然大怒,從龍椅上站起,指著裴遠鈞:「你,你……」


你是怎麼知道禧嫔出身青樓的?


但他不能說。


顧翎拂袖,聲音陰沉:「裴遠鈞!你妄議朕的家事,汙蔑朕的嫔妃,還拿先祖來壓朕。」


「你好大的膽子。」


裴遠鈞不卑不亢:「臣不是汙蔑,臣有證據呈於陛下。」


顧翎怒不可遏:「證據,什麼證據?你偽造的證據嗎。」


「來人,堵了他的嘴,拖下去,杖責五十。」


「陛下!臣一片赤心,全然為了大魏。」


裴遠鈞一聲嘶吼。


這個年過花甲的老臣用盡了所有力氣,聲聲泣血。


「您已經被妖女蒙了心了。」


「臣,願以死明志!」


話音剛落,裴遠鈞一頭撞在大殿的御柱上。


血濺當場。


金鑾殿寂靜得針落可聞。


顧翎氣得發懵,腦袋嗡嗡作響。


「他以死威脅朕,真覺得朕是面團捏的嗎。」


「來人,把裴遠鈞屍體拖出去喂狗。」


但此時。


又一個大臣站了出來:「臣,附議裴大人。」


「臣附議。」


「臣附議。」


無數聲的「臣附議」。


顧翎雙眼血紅,指著眾人大喊:「你們這是要反了天了。」


而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也洶洶然拉開了帷幕。


有時候,死是最好的武器。


裴遠鈞用一死以及禧嫔出身青樓的確切證據。


換來了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監察御史齊齊上疏,請求顧翎處死宋水韻。


奏疏在顧翎案頭足足壓了五日。


他流放了一批,貶了一批。


也擋不住前赴後繼地上奏。


他們有些是忠肝義膽,一片赤誠。


有些是為了博取清名;有些則是受我指使。


但無論如何,目的都是一樣的。


處死宋水韻。


大魏的後宮裡,絕不能存在一個妖女。


事態愈演愈烈。


八百太學生,跪在了太學。


10.


宋水韻慌了。


前朝發生的事,早就流到了她耳中。


她知道,泰半大臣都想要她的命。


甚至,她看到了太學門口跪著的學生。


他們群情激奮,振臂高呼,一聲又一聲。


「求陛下處死妖妃。」


宋水韻慌得不得了,再沒心情出來宮鬥。


終日窩在宮殿裡閉門不出。


不知道是在想什麼對策。


寶華宮內。


綠珠輕輕為我按揉著頭:「娘娘不喜禧嫔,暗殺掉就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我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我這般,並不是為了宮鬥。


顧翎薄幸而多情,殺掉一個宋水韻,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宋水韻。


身為女子,隻著眼於宮鬥,就算鬥出花來,鬥成寵妃。


也無異於戴著镣銬跳舞。


但我不想苛責宮鬥宅鬥的每一個女子。


就如我從來不曾苛責恭妃。


她們不比宋水韻,她們一生下來,便被灌輸「夫君為天」和「男尊女卑」。


她們被人強行戴上了枷鎖。


從生至死,一刻不曾摘下。


我要做的,


是打碎這枷鎖。


宋水韻沒有坐以待斃。


顧翎的萬壽宴上,她信心滿滿呈上一物。


顧翎最近正為她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皺眉問道:「這是何物?」


「鹽。」


宋水韻昂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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