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


好不容易甩脫了追殺,回到相府,我什麼都顧不上,就先直奔書房。


果然,已被人翻過一遭。


我臉色陰沉,孟勘這個被查的,反倒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


我抿唇道:「明知要查你,為什麼不銷毀證據?」


孟勘將眉一彎,淺淺地笑,「郡主也明白,陛下要的不過是個結果。有無實證,隻是達成結果的路上那一點點曲折,決定不了什麼。」


他倒看得透徹。


蕭昶是要治他的罪,有無證據,證據的真假虛實,根本無關緊要。


蕭昶就是這種人,隻要能達成自己所需的目的,過程如何,都在其次。


比如,至死不曾供認,卻以謀逆論罪,牽連全族的馮廷,又比如,派人暗殺我不成,便離奇身故的尹談。


朝堂如戰場,局中人隻看到黑白相食,強弱相逐,他卻要高人一等,做執棋的那一個。


可世上哪有那麼多必然的事。


我私自出宮,蕭昶很快就得了消息。


最先發現異常的是個宮女,她救了被綁的蕭秩,又在角落尋到了昏迷不醒的禁軍統領卞榮。


但沒過兩天,這宮女就意外身亡,而卞榮因為「毫不知情」,隻以失職被罰了俸。


聽說蕭昶發了通脾氣,將蕭秩禁足在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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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是否從搜來的證據中查到了把柄,又召我進宮。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覺出,蕭昶的耐心就要耗盡了。他幾乎維持不住表面的和氣,沉寂地坐著,一身的冷意。


「迎迎。」他凜聲道,「給朕一個解釋。」


小殿內的下人都屏退了去,我伶仃而立,聞言笑起來,「陛下。一個女子護持自己的丈夫,要什麼緣由呢?」


蕭昶寒著一雙眼看我,「朕本以為,你識時務,該是個清醒的。」


我當然清醒,不然怎麼活到今日。


不清醒的早就死了。


鎮遠將軍趙瀆,追隨他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蕭昶誇他是手足,是臂膀,他便信了,真以為自己與眾不同。


司禮監掌印俞程,本是前朝內宦,在蕭昶攻都城時做了內應,將傳國玉璽親手奉上。後來蕭昶把玉璽塞回他懷裡,許他在宮內權勢無兩,他就覺得自己後半生能夠榮享富貴。


比起他們,我清醒多了。


可這份清醒,我如今不想要了。


我道:「懷嬴也常想,若陛下未曾賜下這樁婚事多好,我仍舊事事都聽陛下的。可惜,人總歸是會變的。」


若我不曾遇到這個人,我就還是那把鋒芒畢現的冷刃。


但很多事,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蕭昶坐在盤龍椅上,終於也笑了,眼眸沉得像冰,「朕以為你這性子,似朕。原來血脈相承,到底隨著你父親。」


他扶著椅子的把手,向前探著身,目色深邃,「你知道朕一步步走到今天,最恨的人是誰嗎?」


我抬頭看他,看見他眼底翻湧的,昭彰的怒意。


他情緒一瞬爆發,近乎嘶啞著嗓子,吼出聲來:「朕最恨的,就是他謝竟!」


「他待誰都好,誰都與他親近。人比狗都低賤的世道,偏偏他一身幹淨。他憑什麼,啊?他憑什麼!」


他睜大著眼睛,笑得詭厲。


「他那麼受人崇敬,我多怕啊,怕他起了取代我的心思,但他沒有。他本可以不救我的,隻要他不救我,死的就是我。」


「他怎麼就能那麼從容地去死呢?好像獨他最高尚,襯得旁人都卑賤下流!」


我無聲地看他嘶吼,發狂。


他終於宣泄完,停下喘著氣,目眦欲裂地瞪著我。


我淡著眸子,靜靜望他,「巧了,陛下。我最恨的,也正是他。」


「恨他生了雙目,卻不能明視,救下的人恩將仇報。恨他生了兩耳,卻不能悉聽,九泉之下也背罵名。」


尤恨他以一心善念,換得我罪孽滿身。


多諷刺。


蕭昶盯著我,出神了一會兒,緩緩笑起來,徐徐道:「其實後來,我也想明白了,那擔憂俱是多餘。他便是有心,也斷不可能勝過朕。畢竟……」


「這江山,終究是薄情之人坐得長久。」


這天下,也終究是薄情之人贏到最後。


我一邊步步向他走過去,一邊輕嘲道:「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也總算想明白了這道理。」


「大梁的江山容不下我們,那若是——換一個呢?」


話音落,我正好在他面前站定,慢慢地,扯起一個陰毒的笑來。


蕭昶聽清了我所言,瞪大了眼睛,疾言厲色:「謝懷嬴!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他的聲音咽在喉嚨裡,因為我抬手,扣在了他的頸間。


「陛下這話說得……」我一邊笑,一邊彎下身去,在他耳邊吐息,「我有什麼不敢啊?」


我兩手死死卡著他的脖頸,收攏,語聲是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森然:「隻可惜陛下從不信我,來見你,連支簪子都不許我帶,隻好委屈陛下,痛得久一點了。」


他被我按在盤龍椅上,手足並用地掙扎,可他上了年紀,沒多少力氣,隻徒然打翻了案角的砚臺。


墨汁濺了我一身。


衣料貼著肌膚的觸感,像極了黏稠的血。


我在他驚恐的雙目中,看到那個狀若瘋魔的自己。


「陛下知道嗎,我有時真恨他死得太早,沒能親眼看著陛下是怎麼將身邊的舊人一個個殺幹淨。」


「但現在好了啊。」我笑得燦然,手下使力,「陛下馬上就可以和他團聚了。待到了九泉之下,你有多恨他,當面同他去講吧……」


蕭昶圓睜著兩眼,顫顫巍巍地抬起手。


我以為他要扯開我的手,然而他沒有。


他用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點力氣,展開龍袍的袖幅,拿衣袖遮住了臉。


21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有一甲子那麼漫長。


我站直身子,才發覺雙手都已經麻木得沒有了知覺。


孟勘是在這時來的。殿外的隨侍太監稟了一句:「陛下,孟大人求見。」門就吱呀一聲打開了。


光線照進來,我才恍惚地想起,這還是在白天。


一片刺目的炫然,隻依稀辨認得出兩道人影。


我都看不清那太監的神情,隻能聽到他尖著嗓子的一聲驚呼。


但那驚呼很快也戛然而止。因為就在一瞬間,他身邊的人一把提住他的衣領,將他掼倒在地,反手合上了殿門。


那太監渾身發抖,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一記重物砸在了後腦,又僕倒下去。


空氣中彌漫開一絲腥甜。


明光褪去,我才眯著眼瞧清孟勘的那張臉。


臉色是蒼白的,眼梢也通紅,他揚著一張面容望過來,眸子裡的光一點一點支離破碎。


我終於露出一個苦笑,道:「你不該進來的。」


他應該站在殿門外,像每一次丟掉自己手下的棄子那樣,冷眼相看,然後命人來拿我這個弑君叛國的罪人。


可他走過來,牽了我的手。


「迎迎,沒事了。」


短短幾個字,讓我的情緒在一剎那決堤而潰。


我摟住他的腰,泣不成聲,二十餘年未曾流過的淚,都從眼眶裡湧出來,湿透了他的衣襟。


「怎麼會沒事,怎麼可能沒事呢……」


他想為我謀生路,我也想為他謀生路,結果卻是,我們一起踏上了一條死路。


我從未覺得如此絕望。


但孟勘隻是攬著我,輕輕拍著我的背,溫聲哄道:「都結束了。」


結束,如何結束?


我驟然抬頭盯他,聽他說得從容:「我有把柄落在陛下手中,畏懼獲罪,因而弑君。郡主恰巧在場,沒能攔住罷了。」


誰許他自作主張。


我一把推開他,冷然道:「天地偌大,就沒有兩全之法,我偏不信。」


蕭昶死了,是該結束了,但不應是這樣的結局。


我細思片刻,心念一轉,「還記得馮廷嗎?」


「馮廷與宣平侯私下往來,謀的便是叛國之事。宣平侯素有反心,既然蕭昶已死,正該去找他了。」


22


如果說在大梁的地盤上,還有誰既恨蕭昶,又有可能與之抗衡,那一定非宣平侯韓讓莫屬。


韓家算起來,是和蕭昶同期討伐前朝的幾股勢力之一。


當年做盟友時,蕭昶委實狠狠坑了韓家一把。說好同氣連枝,迎難而上,結果到了緊要關頭,他一看要輸,當機立斷,帶著自己的人,直接跑路了。


留韓讓他爹,挨了Ŧú⁸好一頓毒打,損兵折將,自此一蹶不振,人也大病一場,撒手人寰。


韓讓接手攤子時,才隻十餘歲,本就式微,更鬥不過蕭昶這老賊。


等到蕭昶稱了帝,又將其他勢力輪番清剿過去,清剿到偏安一隅的韓讓跟前,照例戰前勸降,這人抵抗都沒抵抗,降得極幹脆,極利落。


蕭昶本已铆足了勁要戰,拔了這版圖上最後一顆釘子,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但事已至此,總不能打自己的臉,便接下了。


故大梁建國近二十載,韓讓是唯一一個異姓侯。


事實證明,韓讓的選擇不可謂不絕妙。他雖鬥不過蕭昶,但活得總比蕭昶長。


譬如此刻,蕭昶死了,他卻還春秋鼎盛。


宣平侯韓讓年過而立,長久的韜光養晦消磨了他眼裡的銳氣,更多的是內斂,瞧上去人也溫和些。


隻是他好整以暇覷著我,作為難之色,「郡主讓我……很是難辦。」


我揚眸道:「侯爺何必這般作態。侯爺手下豢養的私兵,難道皆是平時賞玩用的消遣嗎?」


一旁的護衛登時將劍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韓讓隔著刀光劍影,坐直了身子睨我,神色沉凝。


「郡主,仔細說話。」


真仔細說話,就不是我謝懷嬴了。


「侯爺的籌謀,我都知曉。」我道,「我既來了,自不是來找麻煩的。」


我湛湛然看他,「願助侯爺一臂之力。」


劍拔弩張的護衛被韓讓揮手撤開,他壓著眉,沉聲道:「我憑什麼信你。」


我坦然地笑了:「就憑蕭昶的喪報很快就會傳至,憑馮廷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我,憑侯爺不得不信我。」


韓讓擰著神情,細細打量我良久,沒瞧出什麼端倪,便也微微扯起一個笑來。


他眉峰一轉,鋒利眼神投向孟勘,依然緩緩笑道:「那孟首輔出現在本侯面前,又做何解釋?」


我側目瞥一眼孟勘,這人站在殿上明昧的光影裡,穿一襲素衣長袍,仍襯出一身雍容氣度。


韓讓審視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隻是從容地迎上去,平靜道:「梁帝蕭昶,與我有宿仇。」


我從未聽過,他與蕭昶之間有什麼仇怨,因而不由得也驚詫一瞬,轉頭看過去。


他袍袖下與我交握的手緊了緊,淡淡道:「我是嚴州孟家的人。」


孟家。


渺遠的記憶回溯,我驚覺,我與孟勘的淵源,原是早在十幾年前。


孟家是嚴州首屈一指的世家,隻可惜亂世裡人命如草芥,孟家選錯了人。蕭昶平定嚴州時,孟家滿門獲罪。


那時我父母俱已不在,被蕭昶收留在身邊,空頂著郡主的名號,卻早清楚人心冷暖四個字該如何寫。


一朝廣廈傾覆,昔日金尊玉貴的世家小公子淪落到塵泥裡,人人都想去踩上一腳,是我攔了欺辱他的人。


那小公子與我年紀相仿,又同我一樣,也是沒了家的可憐人,我便不由得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憫然。


我救下他,讓他走,他卻不走。


蒼白瘦弱的人兒匍匐在地,艱難地伸出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裙擺,揚起臉,黑白分明的瞳仁裡是幼狼一樣執拗的眼神。


滿面塵灰,掩不住他骨子裡富養出的清貴之氣。


他語聲泠泠,略有些啞地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手髒兮兮的,我有些心疼自己的裙子。


彼時我就是那麼站著,拽回了自己的裙角,垂頭看他,「我是大梁的臨川郡主,你可不配這麼同我講話。等你有資格站在我面前,再來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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