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方是孟勘從前說過的,我與他的初見。
當初那事過去,我轉眼便忘。
沒想到時隔多年,他竟真來找我了。
23
宣平侯韓讓向來偏安一隅,這地方識得我與孟勘的人極少,在街上穿了常服也不會被認出來。
我倒難得有了機會,偷得片刻安闲,做一回普通百姓。
我換了一身不起眼的素淡衣裳,拉著同樣作尋常裝扮的孟勘走在市集,心情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恬適。
從前的天下不太平,亂世裡多的是生離死別,便是這種庸俗的市井氣也難得一見。
混在庶民當中,才從高臺樓闕走下來,沾些人間煙火味。
算起來,蕭昶做了許多昧良心之事,但江山一統,確實當屬他的功績。
韓讓是有些本事在的,多年的休養生息,讓他治下這片地域並無百廢方興的景象,稱得上安寧和樂。
街邊幹果鋪的店家與買客起了爭執,那買客許是要置辦宴席,買的樣數繁多,店家一時竟算不清賬,連帶著後頭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煩。
孟勘立在一旁,瞧了片刻,道:「老板,我來吧。」
他穿一襲素衣青衫,又生得端方,一眼望上去就是個讀書人,很難不令人信服。
他修長手指撥弄起算盤,也並不違和,聲如珠玉相碰,泠然清脆,賞心悅目。
店家半天理不清的賬,被他輕輕巧巧算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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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店家為表感謝,送了他一包蜜餞。這人接過道了聲謝,轉身就塞到我懷裡。
我抬眼瞪他,但他隻笑得矜雅,「憑本事掙來的,夫人笑納。」
蜜餞入口甜而不膩,我捧著紙包,遞到孟勘眼前,道:「挺甜的,你也嘗嘗。」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按住我的手,卻側身過來,蜻蜓點水地吻我一下,而後舔了舔唇,低笑,「是很甜。」
四下裡有目光投至,惹得我一時也臉熱起來。
我是真沒想到,我謝懷嬴也有被當好人誇的一天。
有個小姑娘的錢袋子被人搶了,我順手教訓了那賊,把錢袋子還了回去。
那孩子紅著眼睛,一邊哭一邊跟我說謝謝,懂事得讓人心疼。原來那錢袋裡是給她阿娘抓藥的錢,幸好沒丟。
我心底軟了一片,彎腰問她:「怎麼讓你一個人出來,你阿爹呢?」
她眨眨眼睛抬頭看我,「阿爹參軍了,參軍……就是去打壞人!娘說,等天下都太平了,他就回來啦。」
我倏而眼眶一酸,強忍住沒有落下淚來。
這話我從前聽過很多遍,從舉世離亂,到天下真正太平,那個人,最終也沒有回來。
我壓了壓心神,對她挽起一個笑,「你阿爹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你再等一等,他就快回來了。」
小姑娘仰著臉,堅定地「嗯」了一聲。
我看著她轉身沒入人群裡,才緩緩站直了身子,手被孟勘輕輕攥住。
我依著他的肩,說:「你看,天下太平,真好啊。」
「迎迎。」他道,「你哭了。」
我別過臉去抬起衣袖一拭,匆匆道:「哪有。我是想,若有那麼一天,我也可以過尋常百姓的日子,反倒不知……是否過得慣呢……」
大約也是奢望吧。
我拉著孟勘隱進人潮中,且行且看,遇到乞人就扔下幾枚銅錢,碰上雜耍場子便拍手喝彩,經過首飾攤,亦駐足挑揀。
到付錢時,我正準備丟一錠碎銀,見一旁的女兒家向男伴撒嬌討巧的模樣,忽改了主意。
我輕扯孟勘的衣袖,放柔了語調,喚了聲:「夫君……」
孟勘與我相牽的手一顫,側過頭來,啞聲問:「喚我什麼?」
我大大方方抱著他的手臂,揚臉望他,彎著一雙眼,笑得有些揶揄,「夫君呀。」
他解下腰間玉佩,甩給了攤主,將打包的首飾盒子一攏,塞進我懷裡。
「哎……」我眼望著那玉佩,急道,「你早說你沒帶錢,我付就是了。那玉佩很貴的啊!」
這人已攬了我的腰,摟著我轉身就走,偏偏心情還很好,「不要了!」
24
韓讓很快做好了一切準備,揮師向都城進發。
蕭秩才即位沒多久,大梁的江山便改了姓。
韓讓陳兵都城下時,禁軍統領卞榮自內開了城門。宣平侯的軍隊甚至沒有費力攻城,就直接入了京都。
大軍殺進皇宮時,蕭秩就一身龍袍站在金鑾殿前,懷中緊緊抱著玉璽,風把他冠冕上的垂旒都拂亂了。
他還像個瘋子似的,立於高處喊:「朕是皇帝,爾等逆賊,安敢謀反!」
可誰聽他的呢。
成王敗寇。
宣平侯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自鞍側取了弓箭,弦如滿月,瞄準殿前的人。
羽箭飛射而出,卻是蕭秩身邊的女子,撲上前擋了這一箭。
她穿了一襲迤逦的鳳袍,原本素淡的面容因而襯出些流溢的華彩,而穿透後心的箭浸染一片血色,像開得正豔的牡丹。
那是蕭秩從前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後,徐氏。
我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
蕭秩怔怔接住了墜落的人,懷中玉璽跌在地上,滾下了三十九級雪白的長階。
我不知道那一瞬他想到了什麼,但他一定是有些悔了。
因為他哭了。
從啜泣,到慟哭,再到號啕。
人群中不知哪個喊了一句:「得梁帝首級者,賜金千兩,封萬戶侯。」甲胄刀兵便一擁而上,將他淹沒其中。
我忽然記起那年宮宴上初見,少年郎玉帶風流,隔重簾燭影,遙遙眺來的一眼。
世間之事。
到底是何必。
25
兜兜轉轉,又回到京城。
卞榮因為接應有功,仍做他的禁軍統領,其餘舊臣,則大多被替換或貶職。
皇位上換了人,朝堂便要換血,這實在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我還見過卞榮,他一身戎裝,意氣風發,沒有半點愧疚的模樣。
他以往賣過我個人情,我便提點他一句:「卞將軍,如此行事固然是順勢而為,但上一個這般做的人……」
卞榮截住了我的話,直率地一笑,「良禽尚且擇木,當今陛下不似舊主。且末將與那人,自是不同。」
的確,俞程恃位弄權,而他懂得藏鋒。
我便也笑,「那就祝卞將軍,前程似錦。」
京城塵埃落定,別處也聞風而降,韓讓幾乎沒再費多少力氣,就將大梁的版圖盡數改旗易幟。
隻除了一片地方,途州。
途州是蕭昶起家的地方,縱然蕭昶死了,蕭家敗了,途州也並不肯輕易歸順韓讓。
收服途州就成了件出力不討好的差事。
韓讓一琢磨,把這燙手的山芋丟給了孟勘,許諾若他辦成了,便放我二人離開。
韓讓已不是宣平侯,坐上了皇位,人也威儀幾分,瞧我與孟勘的眼神坦蕩,「朕是在算計,但天子一諾,言出必踐。」
他到底與蕭昶不同。
孟勘就這麼應了。從宮裡出來,我便冷著眼色看他,這人像渾然不覺似的,仍來攬我的肩。
我一掌拍開他的手,「途州是什麼地方,那處的人想必恨毒了你。你去吧,死在那兒,我都不給你收屍!」
他彎了眼睛,摸到我的手捉在掌心,溫聲道:「勘竭盡全力,好不容易和郡主比肩而立,怎麼舍得死呢?」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要陪郡主,長命百歲。」
我狠狠掐他掌心,「不會說話你就閉嘴。」
我自覺下手不輕,可這人面不改色,仍牽著我往前走。
待我抓起他的手查看,才發現那掌心早已印了一片深痕,瞧上去就痛得厲害。
我張口就罵:「疼了怎麼不說,還不知道放手!」
我捧著他掌心呵氣,這人又一把攥緊了我的手。
他倏而駐足轉身,我就直直撞入他懷裡。抬眼,是兩泓眸光深邃,如淵如海。
「不放!」他近乎固執地抓著我的手,啞著嗓子,一字一句道,「郡主要牽好我,萬莫走失了……」
26
打從和孟勘成婚以來,我還沒有與他分開過這麼久。
他去了足足兩個月,我整日翻他留下的書看,又著實沒什麼意趣,闲得發悶,這人總算是終於回來了。
院裡的梨花開得正盛,孟勘就一身白袍立於樹下,比花更要風流幾分。
看得我心神一晃。
兩月不見,他消瘦了許多,抱我時將下巴擱在我肩頭,都有些硌得慌。
我頗嫌棄地推他,這人卻用指節抵著下唇,輕咳起來。
我皺了眉:「你受傷了?」
「小傷,多養幾日便好。」他抬手扶正我發間玉釵,「是我等不及,提前歸了京。」
我扶他回屋,才知根本信不得他的鬼話。
哪裡是什麼小傷呢,傷處再偏半寸便能穿透他的心口。
隻差一點,他就再不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同我講話了。
我既心疼,又生氣,一個沒忍住,陰陽怪氣道:「傷這麼重,怎麼不養好了再回來,就不怕死在外頭?」
他沒答我,忽然一把將我緊緊抱住。我唯恐壓到他傷口,動都不敢動,耳邊隻剩這人的氣息輕拂。
等了半晌,他啞著聲,語調都有些顫,「怎麼不怕。就是太怕了,才要回來。那把劍刺過來的時候,我唯一的念頭,就是害怕再也見不到郡主。」
「我隻想著,若真活不成了,能見最後一面,也是好的。」
我仰起臉,伸出一隻手指抵上他的唇,而後湊過去烙上一吻,「不行。說話算話,你還要陪我——長命百歲。」
他抿了抿唇,笑起來,眼裡像盛了星河,「好。」
孟勘的傷雖重,但好在避開了要害,細心調養,漸漸便好起來。
終於,請來的大夫例行看過傷勢,說已完全不影響活動了,晚上就寢時,我抱著剛褪下的外衣,灼灼看他。
這人才整好寢袍,被我盯得怔了怔,又坦然迎著我的目光,看了回來。
我低咳一聲,欲言又止。
他從容睨我一眼:「有話直說。」
我想了想,憶起往日裡他那副不知廉恥的模樣,幹脆大大方方地眨了眨眼,直白道:「這些日子,我對夫君想念得緊。」
他不顧臉面時說過的話,我原樣奉還。
他彎著雙眸,攜著我的手,去解他的衣帶,「我傷才好,辛苦夫人。」
27
孟勘的傷好了,這京城實在沒什麼好留戀的,韓讓也的確履行承諾,允我們離開。
隻是我未曾想到,入宮請辭的時候,竟又見到了蕭嬛。
蕭家的江山垮了,她拋下所有尊嚴,爬了韓讓的床,才保下一條命來。
韓讓早有妻妾,自皇後到妃嫔,並不乏侍奉的人,且他深恨蕭昶,又怎會給仇人之女好臉色。
再見這一面,從前那個高傲的永安公主沒了蹤影,有的隻是支離憔悴的蕭才人。
她怯怯望我,也不敢上前,隻道:「姐姐也要走了嗎?我再沒有相熟的人了,姐姐最後陪我說說話吧……」
總歸日後不會再見了,倒也無妨。
孟勘仍在殿上與韓讓敘話,我便交代一句去去就回,隨蕭嬛往她住處去。
蕭嬛的宮院比起她做公主時的寒酸許多,韓讓並不待見她,可以說,還留著她不過是為了羞辱,為了報復。
她邀我落座,悽然道:「我不怪姐姐,你不會厭我吧……」
她也夠可憐了,我搖搖頭,示意不會。
她倚在圈椅裡頭,了無生氣,斟了兩盞酒與我共飲。
舉杯時,我心底忽然浮起一絲異樣,終究留了個心思,便作勢一掩,將整杯酒兜入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