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八年,我穿上久違的裙裝,滿懷期待地去見心上人,他看到我愣了半晌,沒忍住笑,「你幹嘛學小月,差點沒認出來。」
刀劍入肉我沒有掉眼淚,但看到他這個反應,我紅了眼眶。
伴他十五載,從上京到戰場,我成了他的影子,追逐在他的腳下,他卻永遠看不見。
後來,我就忘掉了喜歡他的這十五年。
1
八年前,為了追隨季文牧,我跟著他上了戰場,成為軍營裡唯一的女將,硬是咬著牙在軍營裡站穩了腳跟,贏得了那群男人的尊崇。
可能是因為在男人堆裡混久了,我忘了女人該是什麼樣子,也可能是因為見慣了我灰頭土臉的樣子,所以季文牧一直將我當成了男人。
在回京之後,我換上碧藍的衣裙,層層疊疊的裙擺逶迤拖地,意外地襯得身姿越發輕盈。
嬤嬤給我塗脂抹粉,點上紅唇,鏡子裡的女子逐漸變得嬌美,讓我有些不適應,甚至有些別扭,臉上的肌肉都僵硬起來。
季文牧也僵硬了,見到我後錯愕了半晌,不可置信地問,「阿珉?」
我垂下眼皮,死盯著他的腳尖,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身前的人忽然渾身一顫,一聲沒忍住的嗤笑就從他的唇縫間溢了出來,他抿著嘴,別開頭,身體卻因為憋笑而不斷地顫抖。
他身後的小兵比他坦率,目瞪口呆後哈哈大笑,「柳將軍,你受什麼刺激了?」
我虛握了一下拳,歪頭看著說話的士兵。
無言的對視之後,小兵一下住口,瞟了一眼季文牧後飛快溜走。
季文牧還在忍笑,肩膀一抖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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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笑?」我聲音涼涼地問他。
他連忙擺手,一分神他的笑聲就止不住了,一陣一陣像是寒風吹進我的心口。
「不不,我乍一眼以為是小月,哈哈哈哈哈哈,你根本不適合穿成這樣。」
「那我適合什麼樣?」
他沒有意識到我語氣的不同,邊笑邊往後倒,眼裡沁著笑意,上下打量我,故作沉吟的樣子,「盔甲,戰袍……總歸不是姑娘的衣服。」
他摸著後腦,渾不在意地說,「我都忘了你還是個女的了。」
身後的手被我收到身側,不自覺地攥緊,我深深吐納兩回,鼻尖有些發酸,「可我就是個姑娘啊。」
「你算什麼姑娘,你比男人還能打!」
他還想說什麼,但注視著我的眼睛,他的音量逐漸低下去,臉上無措起來,「你怎麼……」
我沒讓他把話說全,直接踹上他的胸膛。
他被我一腳命中,歪倒在地上捂著胸口,呲牙咧嘴地看著我發愣。
我冷哼著睨了他一眼,回到自己的院子,將過來寬慰我的嬤嬤勸走。
月上中天,我倒在房頂上,院子裡都是我砸下去的酒瓶,神智漸漸發昏,頭重腳輕起來。
爹娘去世後,季伯伯將我帶回將軍府,季文牧保證他會保護好我,不讓我受一點委屈。
我因他學武,上戰場,都甘之如飴,隻是偶爾亦會悲春傷秋,他什麼時候能對我有一點點的不同。
瓦片被人踩動,我掀開眼皮看了一眼,季文牧坐到我身旁欲言又止。
我撐著上半身坐起來,揪上他的衣領,他的身影在不斷晃動,我拍了拍他的臉,「別動!」
「我沒動。」他有些委屈。
紅唇在我眼前張張合合,看的我喉嚨有些幹澀,手裡的酒瓶已經空了,倒不出來一滴酒水,我抬手將它砸到地上,開了一罐新的,把著季文牧的脖子喂到他嘴裡。
他猝不及防嗆了一口。
「季文牧,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那肯定得是大方得體,溫柔漂亮,漂亮......」
聽著就不想聽,我又拿酒壇堵上去。
他推開酒壇,酒水溢出他的嘴角,我頭腦一熱,封住了那張開合的嘴,舔掉唇上的辛辣的酒。
身前的人驟然僵硬成一塊木頭,分開雙唇,我低聲說,「季文牧,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可你眼中有戰場,有士兵,有你眼中最好看的凰月,就是看不進一直在你身旁的我。
也或許有。
「柳,柳珉,我拿你當兄弟!」
真可惡,即使喝醉了,對他卻仍舊有清晰的認知。
我輕笑,勾上他的脖子,蹭開他層疊的衣領,張口咬了下去。
我捏了捏他的耳垂,誘哄似的,「放輕松,聽話。」
耳邊是沉重的呼吸聲,我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他身上,後頸忽地一疼,眼前就黑了下去。
2
夜裡多夢,各種各樣的畫面在夢裡一一閃過,有我練武的樣子,也有我在對戰中被人挑下馬的場景,更多的是季文牧在眉飛色舞地講著些什麼,我在身邊聽,從他口中時不時就能聽到「小月」二字。
也憶起了第一次相見的場景,我在房間裡偷哭,窗子忽然被人打開,一道黑影一下竄了進來,他見到我傻了眼,我淚眼婆娑地和他對視。
聽到外面的腳步聲後,他猛地醒神,給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接著就跳上了房梁。
季伯母手裡拿著一根藤條,扒著窗子向裡看,兇神惡煞的模樣在觸及到我的視線後稍稍緩和。
她進來寬解了我好一會兒,我卻總忍不住去瞟他躲的地方。
很快她就發現了我的異樣,站起來往房梁看過去,驚天動地一聲吼,「季文牧你給我下來!」
那一天季文牧被揍得很慘。
但他沒有怪我暴露了他,而是趴在床上,支著下巴,疼得龇牙咧嘴地對我說,「以後別哭了,小爺罩你,誰欺負你,小爺就揍誰。」
我記在心裡,時時想起,在陌生的府邸也有了幾分安全感。
在不久之後我就知道他還有一個玩伴,他幾乎每日都要進宮伴讀,回來就會和我說他在宮裡又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和那個名叫凰月的皇太女又幹了什麼讓太傅氣得跳腳的事。
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時候,就常常是他在說,我在聽,聽得最多的一個名字是「小月」。
其他人都叫她殿下,皇太女,隻有他明目張膽地叫小月。
我問他,「小月是不是很好看啊?」
他立刻說,「她是我見過長得最好看的女孩子。」
他顧著吃雞腿,也瞧不見我的失落,因為我長得一般,在村中野了八年,模樣自然比不上金貴養著的。
後來太傅提議將他和凰月分開,他不做伴讀,季伯父就讓他和士兵一樣習武。
我也想像凰月一樣和他一起學,這樣他在說話的時候是不是就可以多提一提我的名字了。
季伯父隻當我小打小鬧,起先並不認真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堅持下來的,時間一長,我反而成了季伯父的得意弟子。
但是一起讀書習字可能和一起練武打仗不一樣,前者回想起來是書香墨香,而後者是汗味和血腥氣,這也是我和凰月的不同。
她是季文牧心裡最好看的姑娘,而我則是他過命的好兄弟。
宿醉之後在自己床上醒來,嬤嬤給我端來了醒酒湯,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太陽穴不斷抽痛,腦子裡飛速閃過幾個片段,昨晚季文牧好像也上了房頂,頭疼得厲害,我沒有想下去,我也沒聽清楚嬤嬤在說什麼,喝完醒酒湯之後就不想再聽她的嘮叨,胡亂答應下來,想接著睡覺。
結果嬤嬤眼裡突然迸發出刺眼的亮光,重重應下,說,「老奴這就回稟夫人去,夫人一定很高興。」
她很快離開,我也忘了這茬,睡到日上三竿,才感覺身體和大腦都是自己的,換上嬤嬤給我準備的衣裙。剛出院子就遇到了季文牧,他可能剛從練武場回來,滿頭大汗。
他和我打了一個照面,愣了一下,腳步一錯,轉身往回走。
我叫了他一聲,他反而走得更快了。
奇了怪了,不就踹了他一腳麼,至於這麼小氣。
我追上去,跑起來,最後隻抓到他的一片衣角。
練武場上的士兵也是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有個小兵被他們推上來,我單臂長槍指向他,他扭扭捏捏,「柳將軍,我不打姑娘。」
額角的太陽穴狠狠跳動了一下,我長槍一掃,他的腰帶落地。
他慌忙揪著自己的褲腰,我的耳垂也被人揪住。
「珉珉!誰讓你又來這的?說好了明天相看侍郎家的公子,你現在回房讓嬤嬤好好教你做個姑娘。」季伯母一手叉腰,一手擰著我的耳朵,就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吵得我腦瓜子嗡嗡的。
「等等,伯母,什麼相看?」
3
「李嬤嬤和我說了你早上答應她了,現在還想和我反悔?」
「什麼答應了,我答應什麼了?」
「裝傻沒用,從明天起你就和我一起去想看那些公子少爺,你多大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文牧都能跑能上樹了,你還不著急?」
耳垂實在是疼,這些年伯母的手勁實在是越來越大了。
我隻好附和著點頭,「著急著急著急。」
她這才收了手,一把將我往回拽,剛剛過了一個拐角,演武場就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
柳珉,我,大景唯一的女將軍,今天顏面掃地。
但這還不算完。
隔天我就見到了那個被伯母和嬤嬤交口稱贊的公子。
一身風流的月白長袍,手執搖扇,風月無邊,他見到我微微搖了搖頭,「小姐芳齡幾何?」
「私以為女子還是溫婉賢淑為好。」
「小姐日後如何打算,若是成親之後還留在兵營和那群莽漢混在一處著實不太好,不如就留在家中相夫教子。」
他每說一句話,我就越想嘆氣,單手用拇指摁斷了一根筷子。
對面安靜了。
這場相看也黃了。
後面的相看便連山似的向我堆來,但凡回到季府就一定會被季伯母捉到。
我好不容易得了闲,從她眼皮子底下溜出來,還沒出幾口氣就看到季文牧往池塘裡扔石子,魚往哪遊他砸哪,一砸一個準。
他明顯心不在焉,我偷偷跑到他身後錘了他一下,把他嚇了一跳,手裡的石子全都噗通噗通掉進了池塘。
他這一串動作將我也嚇了一跳。
「幹......」
我話還沒說完,他的臉色突然大變。
他向後退步,但他身後就是池塘,腳底一滑就要往池塘裡歪。
我下意識伸手抓住他,就要抓住時他忽然把身一扭,躲開了我的手,把池塘砸出了大大的水花。
魚都受驚了,慌忙四散逃開。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季文牧在水裡撲騰兩下站起來,叉腰和他對視了一會兒,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我這麼排斥,寧願落水也不要我抓住他。
「怎麼,小季將軍嫌天熱,就想涼快涼快?早說啊,早說我在你跳池塘的時候站遠點。」
他罕見地沒有回嘴,反而避開了我的視線,自顧自的走到岸邊上岸。
「幾天不見,你的嘴被鋸了?」
他仍是沉默,沉默得讓我有些心慌,我走到他身邊蹲下,和他視線齊平,他瞪了我一眼,很快又想到了什麼似的,移開視線。
「你不會還在生我的氣吧?不就踹了你一腳,還是你先嘴賤的。」
他哼了一聲,接著問我,「你今天不去看什麼什麼公子,哪家哪家少爺?」
「你知道我在受難你還不去救我?」
連日不見他,軍營頗大,我和他也基本沒遇著,我還以為他根本不知道我被季伯母抓了,結果他是見死不救。
「你還能出什麼事......」他低聲嘟囔,動手擰幹衣袍上的水。
我耳朵尖,聽得一清二楚,眼睛不由暗了一下,剛想說些什麼,忽然瞥到他脖子上隱隱綽綽的痕跡,狀似兩道牙印。
腦海裡兀的閃過幾道記憶,雖不清晰,但我隱隱感覺這道牙印和我有關,心裡涼了半截,整個人直接愣在原地。
4
季文牧察覺到我的視線,飛速捂住脖子,我望著他宛如火燒屁股一樣落荒而逃,醉酒後的記憶一下一下地清晰起來,畫面歷歷在目,聲音猶在耳畔,甚至嘴上還有......
觸感。
我摸了摸嘴唇,暑天卻讓我感覺到陣陣涼意,不自覺說出,「完了。」
我瞞了十五年的相思,被幾壇子酒抖落得幹淨。
他日後該怎麼看我,他心裡分明有人,我要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