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從嘴唇移到額頭,我閉著眼睛,恨不得將自己縮進龜殼裡。
過路的丫鬟來關心我,我對著她擺了擺手,站了起來,身體微微有些打晃。
在我還沒有理清自己頭緒的時候,我已經向著季文牧離開的方向走。
他一見到我腳步一錯又想跑,我先一步截停他,「先等等,我有話和你說。」
他繃成一根拉滿的弓弦,警惕地看著我,「什麼話?」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失了聲,發不出聲音。
「你不說話我走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努力發出聲音。
「我想起來我......醉酒那日......多,多有冒犯.....」
我抵抗著逃跑的衝動,強迫自己盯著他的臉,視線卻總是不自覺瞟到那道牙印,形狀整齊飽滿,我的牙長得不錯。
很快我在心裡呸了自己一下,正事要緊。
「你要是介意被咬,」我撸開袖子,「你可以咬回來。」
他如臨大敵,我袖口的綁繩還沒解開,他的手鉗上來,從手肘滑到我的手腕,行為之迅速,我意識到的時候小臂隻餘一股被按壓過的灼熱感。
「你注意點,你一個姑娘,怎麼在青天白日裡露胳膊?」
我愣了一下,他那句「我都忘了你還是個女的了」在腦海裡響起。
心底驀然冒出幾分高興,「你不是拿我當男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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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被你踹了一腳了,哪還敢啊,你不得把我踢殘了?」
那點高興蕩然無存。
幾年來常盤桓在心頭的膽怯又浮上心頭,口中的那句喜歡稍稍成形又差點被我壓制下去。
「還有一事,我喝醉後說的那些話。」
我的聲音很小,他卻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猛地一個激靈。
「你喝多了嘛,我......」
「是真的。」
我抬起眼睛,直直望進他的眼裡,沒有給他躲避的機會。
「我喜歡你這事是真的。」
學武就是為了你,上戰場也是為了你,確實喜歡你,都不是酒後胡言。
我快成了你的影子,但是不是因為影子在腳下,所以你一直看不見?
簡單的一句話被我說得雲淡風輕,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跳的有多快。
季文牧的表現比我還要不自在,他成日裡風吹日曬,沒有嬌貴少爺那樣白皙的臉皮,但即使這樣,我也看出來他已經從臉紅到了脖子根,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我。
久得不到回應,我心底微弱的火苗在風中搖曳,很快被吹熄了,我開始琢磨該怎麼打過這個圓場。
和他說我酒後胡言?
笑話他居然當真了。
和他說,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他呢?
哪一種都比現在幹站著好。
這些話一直在我腦中盤旋,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隻看著他。
季文牧猶豫許久,躲開了我的視線,看起來很無措,「隻拿你當過兄弟......」
是一個不出我所料的結果。
我說自己拿得起放得下,想拍拍他的肩膀來顯示自己的不在意,可手不受控制地在抖,我隻能將手背到身後。
「我知道。」
我抬腳小踢了一下他的鞋尖,「那就還是兄弟,別擔心,你既對我無意,那就算了,別有壓力。」
憋著十五年不說,就是怕最後連兄弟也做不成,但喝了一頓酒,十五年都功虧一簣。
5
當初班師回朝,凰月論功行賞,早按品級給我安置了一處宅子,我私心裡不想和季文牧分開,就一直當這所宅子不存在。
現在於我而言倒是一個極妙的去處。
我說我要搬離季府的時候,桌子上的人臉色各異,季伯母有些猶疑,「珉珉,是最近相看看累了嗎?咱們可以歇一歇。」
我笑著說,「不是,隻是我覺得,我歲數不小且有自己的宅子,再在府裡住下去於理不合。」
季伯母眉頭一擰,「有誰碎嘴子了?我撕了他。」
我解釋了老半天,季伯母才臉色稍霽,但一時沒有松口,季文牧全程沒有說話,好像沒有聽到我要搬出去這件事,就像是一個隱形人一樣坐在那兒。
最後我和季伯母相互妥協,她能搬出去,但是我要聽她的話好好找婆家。
我沒有她的那份自信,上京哪家公子不是眼高於頂,喜歡眠花宿柳或是紅袖添香。我沒見過哪個貴公子不愛年輕貌美嬌嬌娘,反倒是喜歡一個性情一般但是能打的武夫。
是以在連著三個月沒能相中後,季伯母很難不灰心喪氣,她握著我的手哭哭啼啼,「怎麼辦啊珉珉,伯母給你找不到好歸宿,當初就不該由著你練武,上戰場,那哪是女孩家該幹的事啊。」
我反過來安慰她,「伯母你想,大景有哪家姑娘可以上戰場,立軍功,得到陛下賞賜,還不是伯母教導得好。」
她看起來好了些,馬車忽然停下,丫鬟在外面喊了一聲,「少爺。」
季伯母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動作頓了頓,抬頭莫名看了我一眼,「珉珉,你覺得文牧怎麼樣?」
我的心頓時一跳。
車簾被打開,外面的光霎時間傾瀉進來,季文牧探頭進來,先喊了半聲娘,看到我之後,後半聲直接卡進了喉嚨裡。
自捅破窗戶紙之後,我與他的相處看似和以往無異,但隻有我和他知道,見面交談有多別扭,視線相碰後便會不由自主地錯開。
手心裡冒出了些汗,季文牧看了我一眼,對我說,「有你這樣當將軍的嗎?不務正業,還不跟我回軍營?」
我心裡一陣感激,季伯母給了他一個大板慄,「珉珉終身大事解決不了你負責嗎?」
他捂著頭痛呼了幾聲,「急什麼,我還沒娶親,她為什麼要著急嫁人?大不了等朝廷分配婚約麼。」
「珉珉不比你大?況且,你還娶親,你看看哪家千金看得上你?」
「我堂堂四品威遠將軍,青年才俊,戰功赫赫,儀表堂堂,還能沒人看得上我?」
他們倆的爭執越來越大,我有心阻止,可總也插不進去嘴,季文牧幹脆坐到了季伯母身側,母子兩個的聲音一個賽一個的響。
我掀開簾子往外看,還好前面發什麼了什麼事,人群全都聚集到那邊去了,沒人注意這裡的爭吵。
剛想放下簾子,就聽到前面哭天喊地的聲音。
我和他們說了一句,「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戰況膠著,季伯母的手已經上了季文牧的耳朵。
我沉默了一下,沒再管他們,直接下了馬車。
丫鬟和我說,「好像是那個醫館的大夫治死人了,人家來要說法呢。」
6
我撥開人群進去,就看到幾個兇神惡煞的人圍著一個小大夫,腳下卷著一個草席,散發出一股惡臭。
「你把我媳婦治沒了,打算怎麼賠?」
被圍著的小大夫身姿清瘦,看起來受不了一拳,但處變不驚,不卑不亢,「您的夫人雖身上有多處傷痕,但不致死,我給她開了那些藥材足夠保她痊愈。」
他頓了頓,「可若是再遭人擊打,傷及肺腑……」
一人忽然高聲打斷他的話,「什麼擊打?你是說我會打我自己的媳婦?」
「我並非是說閣下打……」
「還狡辯!就是不想賠錢是吧?」
那個人高高抬起了手,猛地推搡了一下小大夫,在他打算再次動手的時候,我鉗住他的手腕,向外用力。
那人的表情逐漸猙獰,「你是誰?」
我沒有理會他,給小大夫使了一個眼色,「去報官。」
小大夫看著我,面露擔憂,隻是猶豫了這麼一剎那,被我鉗制的人猛地揮拳過來,「你一個娘們兒算老幾!」
他們有蠻力,卻沒有招式技巧,制服他們不難,我擰著手裡人的胳膊,在那人的痛呼聲中將那幾個大漢一一撂倒。
一腳踹到身旁人的膝彎,在他跪下後,我腳踩在他的背上不讓他站起來,單手解下腰間的令牌,遞到他眼前。
「神風營,柳珉,」我說,「算不得老幾,但能管得了你。」
大景將軍不少,我卻是唯一的女將軍,親手摘得了敵將首領人頭的人,在坊間流傳的關於我的傳言自然不會少。
單我聽說的,就有我有三目,身高九尺,貌若鍾馗等等離譜說法,甚至可以止小兒夜啼。
一陣沉寂之後,人群在某個時刻沸騰。
早有圍觀的人報了官,官衙的差役見到我後小跑過來,他們不一定認識我,但認識我手中的令牌。
在他們向我行禮之後,我聽到有人說,「是真的?長得也不像夜叉啊。」
這一聲聽得我我差點把腳底人的骨頭踩斷。
「柳將軍.....」差役面露為難地看著我,我將人踢到他們身邊,說,「和我沒什麼關系,是這些人和那位大夫要說法,見到我後想要和我切磋兩下。」
差役將那些鬧事的人捆好,要將小大夫也帶走,他卻向我走過來,眼睛極亮,他指了指我的手,「柳將軍,您受傷了。」
那雙眼睛勾了我一下,我很少見如此清亮的眼睛,好像裡面有一汪水似的,欲說還休。
我愣了一下,抬起手來看,才發現手背上有道不起眼的擦傷,滲出了些血絲。
「我幫您包扎一下吧。」
我想說,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麼,但他已經和差役說完了,稍等他一下,我拒絕的話便沒有說出來。
他下手很輕,為我擦去了傷口上的汙漬,上了藥酒,最後一圈一圈纏了起來。
從我的視角看,能看到小大夫鴉黑纖長的睫毛,他神色認真,注意力全部放在我的受傷。
自住進季府習武,受傷疼痛如同家常便飯,更不要說在戰場上,哪怕是被劍捅了也是咬著牙自己包扎,軍營傷者無數,醫者卻少,他們下手難免匆忙。
如今這麼一個小小的傷口被人這麼細致溫柔的對待,倒讓我好不適應。
我舉了舉手,「多謝。」
小大夫莞爾,「是我該謝您。」
差役過來說,「柳將軍,卑職能帶他走了嗎?」
我給小大夫讓出道,目送他們離開,摸到包扎細致的紗布,心底驀地一動,追上他們,摸出一把匕首遞給小大夫,「若是有難處便去東街柳府找我」
他愣著,明顯驚訝不已,我壓低聲音湊到他的耳畔,「這些地痞流氓一招不勝怕不會善罷甘休。」
他同樣低聲對我說,「多謝。」
他們走遠,我失神了一陣,猛然間聽到了季伯母的聲音。
「珉珉喜歡這樣的公子?長的是不錯,脾氣也好,就是身份上......」
7
我一驚,渾身震了一下,「不是的伯母。」
「呵。」一聲笑突兀地出現。
我看過去,季文牧笑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不用害羞。」
心裡兀的多了一口氣,仿佛被刺了一下,臉色和聲音都沉了下來,我睨了他一眼,「不勞小季將軍費心我的婚事。」
接著面向季伯母說,「我隻是想到了娘,若是當時有個人能及時幫我們一把......」
季伯母臉上便憐惜地看著我。
若是當時能有個人幫我們一把,母親就不會在父親戰死後被地主逼死,縣衙不敢招惹地主,報官無門,是季伯父的軍隊經過,想起他有部下遺孀住在這,才找到了我,為我們主持公道。
季伯母拍了拍我的手,卻沒再說什麼,露出了疲憊之色,轉身上了馬車,撩開簾子對我說,「你們兩個愛上哪上哪吧,不用跟著我了。」
我和季文牧目送馬車轆轆走遠,我想起來我並沒有騎馬出來,目光便搜索著季文牧的馬,準備趁他不注意搶了他的馬跑,冷不防地被他拍了一下肩,正心虛,身子就晃了一下。
他神色莫名地看了我一眼,「小大夫就那麼好看,現在還要找人家的背影?」
我想了想小大夫的模樣,腦海裡便浮現出他的一雙眼睛。
眼若秋水,生在了男子身上。
「是挺好看的,到現在為止還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
他嗤了一下,「原來你也在乎男子外貌。」
心裡的氣讓我難受,語氣自然也算不得多好,我勉強壓制著對他說,「有什麼好奇怪的,在軍營裡成日對著你們這群糙漢,想看也看不到啊,你們不也是一被放出來就愛看人家大姑娘小娘子?」
「什麼你們你們的,我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