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婳是家中幺兒,一向最聽哥哥姐姐的話。


  現下一聽招呼,立刻乖乖脫了鞋,上了榻。


  夏日午後的明光透過細細的蒼綠竹簾,斑駁地灑在姐妹倆的衣裙上,一煙粉一霧紫,宛若兩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


  雖是雙生子,長大後也漸漸顯出不同。


  明娓性情爽朗不羈,愛往外跑,身量更為高挑結實,膚色稍黑,眉眼也隨了她父親肅王的硬朗。


  明婳則是個懶骨頭,愛窩在家中吃喝睡覺,又被家中親人嬌寵著,養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嬌嫩,五官也隨了她母親的清麗柔媚,右眼角還生著一枚淺墨色小痣,平添幾分嬌態。


  是以姐妹倆相貌相仿,卻並不難辨認。


  盛夏暑熱長,謝家兩朵嬌花兒同榻而臥,邊吃著酸酸甜甜的冰葡萄,邊有一搭沒一搭闲聊。


  至於聊什麼,無外乎七日後的大婚。


  “婳婳,你別怕,阿爹阿娘說了,讓我和哥哥在長安陪你住上兩月,等你適應了,我們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這樣說,綿軟身子卻往姐姐懷裡貼去,明婳垂著鴉黑的長睫,小聲咕哝:“就是會想爹爹和阿娘……”


  長安距北庭是那麼的遠,他們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遠嫁的女兒猶如離群的孤雁,下次再見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這,明婳眼眶發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壓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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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輕拍了拍她的背:“沒事,往後多多寫信,爹爹和阿娘還健壯呢,他們若得空,定會來長安探望你。”


  姐妹倆都知道,這是安慰的假話。


  肅王鎮守邊疆,無詔不可擅離,除非他解甲歸田,方可自由地帶妻子來長安。


  明婳心裡估摸著,少說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後……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與至親分離這麼久。


  “好了好了,別想這些不開心的。”


  明娓轉移著話題:“明日便要進宮給太後和皇後請安了,你緊張嗎?”


  明婳搖頭:“不緊張,我記得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都是好人,小時候還給了我們好多糕餅吃呢。”


  明娓輕笑,捏了捏妹妹殘留幾分嬰兒肥的小臉蛋:“你個小饞貓,就記得吃啦。”


  “姐姐別揪,臉都要揪大了!”


  “明明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明婳揮著手,姐妹倆嘻嘻哈哈在榻上滾作一團,宛若兒時般無憂無慮。


  -


  前廳之內,裴璉喝過一盞茶,便先行告辭。


  謝明霽擱下茶盞,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紋的影壁處,裴璉停下腳步,清雋臉龐上神色溫潤:“父皇本想今夜設宴,為你們接風洗塵,念及你們一路舟車勞頓,遂將宴席安排在明晚,今夜你們好生歇息,明日孤再與你把酒言歡。”


  謝明霽朝天邊拱了下手:“陛下費心了。”


  又笑著看向裴璉:“殿下慢走,明日再會。”


  裴璉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直到那道筆直的蒼青色身影上了馬車,謝明霽繃著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臉龐上的笑意也隨之斂起。


  身側長隨見狀,疑惑:“郎君怎麼了?”


  謝明霽搖頭:“沒什麼,隻是覺著……”


  十年未見,物是人非。


  想到兒時,太子還很親熱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將他留在長安作伴,現下長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沒事。”


  謝明霽回過神:“兩位娘子現在何處?”


  長隨答道:“方才娘子們身邊的婢子還來傳話,問何時能用晚膳呢。”


  “這兩個小饞貓。”


  謝明霽失笑,提步往裡:“吩咐廚房,準備擺飯吧。”


  傍晚時分,日頭西斜,暑熱稍褪。


  明豔的紅霞彌漫天穹,仿若給金燦燦的皇城披上一層綺麗的緋色輕紗。


  朱輪華蓋的馬車剛入宮門,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劉進忠便尋了過來:“太子殿下,陛下請您過去。”


  裴璉掀起錦簾,冷白臉龐無波無瀾:“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宮寧靜而莊嚴,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閣長榻旁批折子。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抬起眼:“來了。”


  裴璉躬身挹禮,“兒臣拜見父皇。”


  “這沒外人,不必多禮。”


  身著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來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貫是親近不足,恭敬有餘。


  裴璉端坐著,背脊筆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陽透過窗牖,一稜一稜地打在他俊美的側臉上。


  雖被暖光籠著,那端正眉眼始終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這孩子當真是像極了皇後。


  恍惚間,裴璉抬眼,“不知父皇尋兒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輕咳一聲:“沒什麼,就是問你今日迎親如何了?”


  裴璉道:“一切順利。”


  永熙帝:“可見到了謝家兄妹?”


  裴璉:“見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著自家父皇饒有興致的神情,裴璉薄唇輕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別揣著明白跟朕裝糊塗。”


  永熙帝睇著如今已長成男人模樣的兒子:“今日派你親自去迎,就是想讓你看看朕為你選定的媳婦。現下看到了,可還滿意?”


  滿意?


  裴璉眉心輕動,腦中不禁浮現王府舊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煙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後與謝明霽交談時,每每提及家中幼妹,謝明霽話裡話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嬌寵”之意。


  也是,早就聽聞肅王夫婦視這一雙姐妹花如珠如寶,分外嬌寵。


  大一點的姐姐或許穩重些,可那個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氣,裴璉看向永熙帝,如實道:“許是年歲太小,不夠穩重。”


  永熙帝對這回答並不意外,隻道:“她隻比你小三歲,也算不得太小。”


  稍頓,又問:“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謝二娘子戴著帷帽,並未瞧見真容。”


  裴璉垂下濃密長睫,嗓音沉靜:“父皇應當知曉,娶妻娶賢,品行為重,好容色不過錦上添花。說句僭越的話,日後兒臣登基,她為皇後,光有一副好皮囊,卻無母儀天下的品格,也難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這等假設,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與皇後青梅竹馬,情深意篤,膝下僅有的一雙兒女,皆為皇後所誕,這龍椅毫無疑問是要傳給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個兒都盼著太子能多些歷練,早日接過江山,他也好和皇後遊山玩水,頤養天年。


  隻這小子也不知隨了誰,冷清冷心,一心隻有江山社稷,對風月之事毫無興趣。


  先前聽說要替他議親,也隻提了一點要求:“不求貌美,隻求賢良。”


  他甚至覺得清河崔氏那個三娘子也不錯——


  是,崔三娘子的確賢名在外,卻是貌比無鹽,奇醜無比。


  永熙帝看著自家芝蘭玉樹的兒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覺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國儲君,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


  他堅決不同意。


  裴璉還反過來勸導他:“六國爭霸時,若非有賢後鍾無豔規勸,齊國怕是早就丟於宣王之手,又怎會成為六國之佼佼者。貪花好色,實非明君之德,父皇當深勉之。”


  永熙帝:“……”


  他後宮就一位發妻,他勉什麼!


  想他和皇後都是知風曉月之人,如何就生出這麼塊古板無趣的木頭。


  “反正明婳是朕和你母後精心為你挑選的媳婦,她父母又於朕和你母後有恩,如今人家嬌滴滴的小娘子不遠千裡嫁過來,你若敢欺負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著下首的裴璉:“你可聽到了?”


  裴璉眼神輕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誨,兒臣謹記。”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釘釘。


  雖然目前看來,那謝二娘子與他所期盼的賢妻,相差甚遠。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邊教妻。


  待到大婚之後,他慢慢教她便是。


第003章 【3】


  【3】


  翌日清晨,天色尚泛淡青,金吾衛敲響了晨鼓,宮門、坊市門、長安八大城門也陸續開啟,出城的進城的趕著骡子騎著馬的,絡繹不絕,沉寂了一夜的長安城在隆隆鼓聲中蘇醒,迎來白日的喧鬧繁華。


  而肅王府後院的並蒂堂內,明婳還躺在芙蓉帳內,酣酣沉睡。


  長安夏日悶熱,冰鑑裡的冰經過一夜也化成了水,屋內溫度也隨著日光愈發悶熱。


  明娓來叫明婳起床時,便見那條薄被踢到床尾,自家妹妹抱著個枕頭側臥著,上身隻著一件單薄的韶粉色兜衣,露出一大片雪背,帷帳昏暗的光線裡,那片裸背如羊脂白玉般,白得發光。


  這一幕活色生香,明娓卻覺得頭疼。


  “都多大的人了,怎還踢被子,踢就罷了,好歹遮住肚臍嘛。”


  明娓坐在床邊,捏了捏妹妹軟乎乎的臉頰:“醒醒了,小懶鬼,再不起,我就把櫻桃澆酪吃光了哦。”


  “唔,櫻桃……櫻桃……櫻桃澆酪!?”


  明婳騰得從床上坐起,一雙惺忪睡眼四周張望:“哪兒?櫻桃澆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櫻桃澆酪?”


  明娓拍了下她的額頭,故作嚴肅道:“快些起床梳妝,莫要誤了進宮的時辰。”


  明婳這才記起他們如今已經到了長安,今日得進宮拜見太後和皇後。


  她雖然愛睡懶覺,但在正事上還是不敢懈怠。


  於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喚來婢子伺候梳妝。


  明娓有晨練的習慣,半個時辰前就梳洗完畢,但為著入宮觐見,也坐在鏡前改換妝容。


  姐妹倆並排坐在黃澄澄的菱花鏡前。


  明娓:“你睡覺怎的不穿褻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個背,像什麼話。”


  明婳還有點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熱了,睡著睡著就給脫了。”


  明娓無法反駁:“唉,長安的確熱,火焰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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