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醫生走了,他說時陸一般睡一覺起來就好了,如果還是頭痛,那麼藥物也起不了太多作用,而且不能連續使用。
意思是,隻能慢慢靠自己扛過來,或者尋求其他物理解決辦法。
但時斯年把傳統意義上的針灸、推拿、按摩療法,冷敷、熱敷基本都試過了,效果並不如意,全部都沒有藥物治療來得有效迅速。
千螢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對別人的痛苦如此感同身受過。
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他一起在忍受著疼痛折磨。
夜晚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偌大的別墅更像是一座空落落的軀殼,整個二樓隻有時陸房間亮著一盞小燈,他就躺在這盞微弱的燈光下,獨自一人沉浸在無邊的夜色中。
千螢走到他旁邊坐下,時陸手上傷口已經被用紗布包扎好了。她垂眼,擱在被子上的那雙手細長白皙,骨節勻稱,最適合彈鋼琴的一雙手,仿佛是為了黑白琴鍵量身定做。
而自他媽媽走後,時陸再也沒碰過鋼琴。
陸醫生說,當年時陸學鋼琴是因為他母親。
在他才三歲時,他媽媽就經常給他彈鋼琴聽,小小男孩連話都說不連貫,卻能一聽就沉浸進去,四歲他媽媽就送他去學鋼琴了,愛玩愛動的年紀,小身影卻整天坐在鋼琴前,一坐就是幾小時。
他每天去學琴的時候他的媽媽都會親自陪護,早晚車接車送,可以說時陸的鋼琴天賦是被她一手培養出來的,就連當年那次演奏會,也是他的媽媽全程跟進,忙裡忙外悉心照顧,時陸彈完最後一首曲子起身謝幕時,她情不自禁上臺緊緊擁抱住了他。
她說:“媽媽愛你。”
整個過程,千螢沒有聽到過一次父親角色的出現,陸醫生說時斯年那段時間公司正在籌備上市,他幾乎缺失了時陸整個童年,也忽略了自己家庭,當然,包括那個妻子。
他媽媽是跟著她的初戀離開的,決然而然拋下一切,就連幾歲的時陸哭著求她拉她也沒有任何用,她走得義無反顧,沒有回過一次頭。
陸致曾經對時陸進行過一次心理幹預治療,他在國外輔修過心理學拿過執照,這是第一次也是時陸唯一一次在別人面前提起自己的母親,就連他和自己父親時斯年之間,這也是一個禁忌詞匯,兩人隻要一碰到這個話題,必定會大爆發。
千螢想起了晚上在書房裡看到的那張照片,裡面漂亮的女人抱著懷裡的小時陸,笑得溫婉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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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媽媽也在很早的時候就離開了,千螢隻記得她說話很溫柔,每次她生病時會守在她床邊為自己擦拭著額頭,她做飯很好吃,從來沒打過她。
後來千螢還在讀小學時她就生病去世了。
千螢隻記得那段時間家裡空蕩蕩,她哭了很久,總是一個人偷偷躲在被子裡難過,但好在爸爸天天都陪著她,還有很多小伙伴來帶她玩哄她開心。
直到後來很久,她看到自己媽媽照片都會忍不住難過掉眼淚。
時陸什麼都沒有。
他隻有空蕩蕩的房子和日以繼夜的病痛煎熬。
鎮定止痛的藥效隻有幾個小時,時陸半夜醒了,腦中已經沒有劇烈難以忍受的疼痛,隻有淺淺的跳動在拉扯,像是一條細線,起伏不定。
耳邊是熟悉的靜謐,深夜整個城市都在安眠,頭頂微弱燈光慘白照著,他再度閉上眼,擱在一旁的手本能動了下。
肌膚碰到不屬於他的觸感和溫熱,時陸陡然轉頭,看到了趴在一邊的千螢。
她睡著了,手裡無意識抓著他,正在腕間,那個黑色手環被蹭得往上走,露出底下疤痕一角。
時陸緩緩撐著坐起來,艱難地把手從她手中抽出來,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往外移,生怕一個不小心吵醒她。
“鹿鹿...”千螢還是被他弄醒了,她揉著眼睛迷迷糊糊直起身,視線本能往下看。
時陸飛快縮回手,動作慌亂而笨拙地把那個黑色手環往下撥弄,眼神躲閃。
“你怎麼還不回去睡覺...”他的無措從話語裡透了出來,把那隻手往被子裡藏,千螢飛快抓住了他。
“鹿鹿,我看見了。”
時陸的抵抗掙扎都消失了,他驟然僵住,臉上幾絲錯愕閃過。
“之前陸醫生給你處理傷口的時候,我看見了。”千螢重復了一遍,時陸愕然過後,慢慢低下了頭。
“哦...”
他輕輕應著,很久沒說話。
“所以不用躲著我。”她手裡堅定地抓著他。
“很醜。”時陸低聲道。蒼白的臉頰在燈光中慘淡,睫毛下垂撂下一片陰影。
“不醜。”千螢認真強調,在時陸自卑躲避的目光中抬起他的手,壓下身體。
迎面帶起一陣若有似無的風,手腕間傳來輕柔的觸碰。
她吻了吻他手腕的疤痕。
時陸腦子“嗡”的一聲,頃刻空白。
“這是你戰勝痛苦的勳章。”千螢抬起眼,勇敢又堅定。
“不,這是時刻提醒著我失敗的醜陋印記。”時陸無意識望著她喃喃。
“你現在還站在這裡,就已經是最大的勝利了。”千螢鄭重地、一字一頓地說。
“鹿鹿,每個人都會有被痛苦打敗的瞬間,但是你堅強走過來了,這是更加難得的勝利。”
“你超級厲害。”
“你要永遠記住這一點。”
你超級厲害。
從來沒有人這麼堅定地告訴過他。
時陸眨眨眼睛,壓下裡頭的酸澀,他感覺自己剛才被千螢觸碰過得地方正在滾燙發熱,一直延續到他的胸膛,那顆跳動著的心髒。
“嗯。”他用力回握住她,不知道是在和誰說。
“我超級厲害。”
-
醫生建議時陸在家休息兩天,然而第二天,時陸仍然陪著千螢去學校了。
他頭痛還沒完全好,課也聽不進去,整個人臉色很差脾氣暴躁,寧儲他們都不敢招惹他,就連起身動作都小心翼翼。
千螢是第一次見到時陸生病時接觸外界的模樣,就像是一個隨時會被引爆的定時炸.彈,令人膽戰心驚。
一個上午,他都趴在桌子上睡覺,周圍的人課間都不敢大聲說話,千螢甚至看到寧儲和盛揚他們面對面用手機打字聊天。
“.........”
“習慣就好啦。”旁邊正在對著鏡子用卷發棒夾劉海的傅嬌嬌見狀說,“時陸身體一不舒服大家都不敢去惹他,小少爺鬧起來就不得了了。”
“對不起。”千螢也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就蹦出這麼一句話。
傅嬌嬌詫異抬起頭,驚呆了。
“小螢,你道什麼歉啊??是時陸脾氣不好又不是你。”
“鹿鹿他身體不好,很難受的,給大家添麻煩了。”千螢鄭重無比地說。
傅嬌嬌睜圓了眼睛,仔細盯著她打量許久,確定千螢是認真的之後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小螢...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俯後仰,倒在她身上。
“你太可愛了。”她擦拭掉眼角淚水,用力揉了揉她頭發。
“時陸是從哪裡找來你這麼個寶貝哦。”
“.........”
託時陸的福,寧儲盛揚他們幾個不鬧了之後,整個上午教室都安靜很多。
午休,時陸仍然趴在桌子上沒起來,千螢過去想叫他一起去吃飯。
“哎,別吵他。”寧儲飛快阻止她,手指豎在唇邊噓了聲,“陸哥應該不去吃飯,我們待會給他帶一份回來就行了。”
“啊。”千螢猶豫應著,又看了他一眼,正準備離開。
桌子上發出細微動靜,趴在那裡的人突然坐了起來,時陸滿眼困頓,揉著臉。
他看向千螢,嘴裡發出含糊一聲,“走,去吃飯。”
今日陰天,前往食堂的路上沒有太陽,他們出教室的晚,迎面沒看見幾個人。
寧儲他們勾肩搭背走在兩邊,中間時陸無精打採的,低垂著頭臉色恹恹。
“你好點了嗎?”千螢忍不住過去小聲關懷,時陸修長的手指揉著鼻梁,“嗯。”
“要不然你下午回去休息睡一覺吧。”千螢擔憂提議,時陸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我沒事。”
“你臉都白了。”
“.........”大庭廣眾之下,時小少爺被人毫不留情地嫌棄。
他抬起頭看千螢,幾乎是一字一頓。
“我、天、生、皮、膚、白。”
“噗。”周圍不約而同爆發出四五道笑聲,寧儲他們憋不住,見時陸眼刀橫過來,立馬收斂抿緊嘴。
“沒錯!”他大聲附和。
“陸少爺從小白到大,我可以作證。”
“閉嘴吧你們。”時陸揉著額頭,一臉受夠了。
“吵得我腦瓜子疼。”
一群人立刻嚴肅神情沒再說話,就這樣保持到食堂,寧儲排在隊伍第一個,他拿盤子時終於忍不住回頭看向後頭時陸,正色發問。
“白少爺,請問面前還有最後一份排骨要不要打給你。”
時陸:“?”
他一腳踹向寧儲屁股,從他手裡搶過餐盤:“滾吧你。”
這頓飯吃得比想象中要自在,時陸的朋友看起來和他真的很熟,幾人之間相處的氣氛隨意又放松,大部分時候是他們在說話插科打诨,時陸隻在一旁懶洋洋聽著,沒什麼參與感,話題卻總能七拐八拐跑到他身上。
學校裡關於時陸的英雄事跡流傳有很多。
比如:一中有片校長親手種的果園子,每到八九月就結滿葡萄石榴梨子棗...等各種水果,有些果實已經掛不住枝頭伸出牆外了,每天勾引著從外面經過的學生,但是鑑於這是校長親自種的並且嚴禁私自採摘,歷屆的學生隻敢看看從來沒人敢僭越。
隻有時陸從初中升上來的第一天,就對這片果園下手了。
他帶著一班大半學生跑去園子裡把校長親自呵護出來的那些好苗子都糟蹋光了,留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這樣也就算了,一群人摘太多拿著一堆水果吃不完,跑到校門口去發放,校長從外面走進來還接了一個梨並且誇贊甜。
後來知道這個梨是出自自己園子的後,校長一口氣梗在胸口差點出不來,這件事情參與人數眾多又沒有一個正式罪名,最後時陸他們全部都被罰去掃了整整一個星期廁所,就這樣大少爺還天天跑去校長室鬧,譴責校長公地私用。
校長被他鬧得頭疼,好幾天都閉門謝客。
又比如:年級裡有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校霸,家裡有錢有勢,在一中橫行霸道,開學沒多久就被時陸撞見他欺負一班一個性格偏內向的男生。
是個學霸,但整日不說話窩在角落,被人欺負了也不敢吱聲,隻縮在那瑟瑟發抖。
時陸那天正好心情不好,衝上去就見義勇為,被校霸指著鼻子威脅了一通。
當天放學,那個校霸就被時小少爺叫家裡保鏢把他頭用麻袋一蒙拖到巷子揍了一頓。
之後這個校霸在學校都老老實實的,尤其是一看到時陸,就像老鼠見了貓。
.........
諸如此類,數不盡數。
千螢總算明白時陸為什麼在一中知名度這麼廣了,照他這樣造作下去,估計全世界都會知道他“光榮事跡”。
“一中小霸王。”千螢聽完,對時陸豎起一根大拇指,誇贊真誠得像是在罵人。
“真是名不虛傳。”
時陸:“.........”
在他心裡寧儲幾個人已經死了。
“不是...”他試圖朝千螢解釋,挽回尊嚴臉面。
“那片園子是我剛從鄉下回來,難得看見有長在樹上的新鮮水果,沒忍住想摘幾個嘗嘗,誰知道被寧儲他們一宣傳,全班都知道了,所以不小心摘多了一點點而已。”
時陸澄清的樣子太認真,就仿佛自己是身處滾滾洪流中的一朵身不由己小白蓮花。
“還有那個什麼校霸玩意的,當著我的面欺負班上同學還推我。”他扯著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委屈上了:“就這兒,這裡,被他用力推了幾下,我沒把他揍進醫院已經網開一面了!”
“行行行,時小少爺是替天行道懲惡揚善,大家都在誇你呢。”寧儲聽不下去了,連忙順著他的毛說話,就差直接伸手捂住他嘴巴了。
時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