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哥,我乖,」我抬手,腕上的鎖鏈發出哗啦啦的響聲,輕輕勾住那人染血的手指,「你痛不痛?」
他低頭,動作緩慢地推了推金絲眼鏡,即使我已成為南譚籠中囚雀,他也依然盡力掩飾眸中瘋狂的神色,似乎想在我面前保留最後一分體面。
那張病白的臉上帶著揮不散的鬱色,眉間陰鸷令人心驚膽戰。
薄唇微抿,紅得偏紫,更顯他面色蒼白,令人壓力倍增。
「我問你,」他聲音嘶啞,像最華貴的布料被惡意撕破,帶著陰暗潮湿的壓抑感,如同在暗處高舉起來的蠍子尾巴,「去哪兒了?」
我不說話,隻握緊那隻修長又冰涼的手。
南譚緩緩蹲下身,空著的那隻手撫上我的脖頸,冰涼的觸感像條毒蛇在我的皮膚上蜿蜒行進,聲音又低又冷,浸滿惡意,「去見……他了嗎?」
「沒有。」我拉住他的手晃了晃,像以前他還沒撕下面具的時候那樣。
「怎麼辦呢……」南譚掐在我脖子上的手顫抖著微微使力,氣息不穩,胸膛起伏,壓抑著極大的怒氣,「我……不信你啊。」
窒息感猛地襲來。
我艱難地抬起手摘掉他的眼鏡,扔到一邊。
那雙多情的桃花眼中此刻是未來得及收起的恐怖情緒,憤怒、不甘和濃烈的嫉妒。
南譚卻莫名像是忽然清醒了似的,驟然松手,踉跄著後退幾步倒在牆邊。
「不是的,乖乖,我不是……」他手足無措,甚至有些不正常的迷茫,「你知道的,我、我不正常……我……」
重新獲得空氣的我狼狽地喘息片刻,然後毫不遲疑地爬過去,撲進他懷裡,吻上那片形狀漂亮、觸感冰涼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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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捧起他錯愕的臉,心疼地在他微紅的眼尾上親了親,重復道,「我乖的。」
我是你的金絲雀,至死都是。
2.
我叫顧意,是個有錢人的私生女。
有錢人家裡藏汙納垢、鉤心鬥角,但日子也算得上是衣食無憂。
可惜,有錢人兩個月前出意外死了,繼母和她那個窩囊廢兒子聯手將我趕了出來。
可喜可賀,我那個不知道在哪條紅燈街宿醉的未婚夫從頭到尾也沒露過面。
否則南譚可沒辦法在路邊把我撿回來,鎖在這兒。
我抬腳輕輕抵上南譚的胸口,像是拒絕,又像邀請,腳踝處細嫩的皮膚被鎖鏈磨得微微發紅,他半跪在床邊,低著頭看不清神情,似乎比昨晚正常得多。
「意意,你不能再逃了。」
那雙骨節分明、輪廓漂亮的手,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齊,此刻正輕輕握住我纖細的腳踝,他笑得溫和,抬頭時眸子裡卻又冷又瘋,危險意味十足。
「我真的,」南譚手指輕撥,鎖鏈應聲而扣,清脆的響聲刺激得他眼中的瘋狂更甚,聲音中帶著一種詭譎的愉悅,「好擔心啊。」
我活動活動被鎖好的腳踝,滿意地輕笑出聲,乖巧道:「好,哥哥。」
南譚眸色沉沉,長臂一伸將我箍進他懷裡。這種對我極度需要甚至渴求的感覺,使我不由得滿足地喟嘆出聲。
南譚啊,你最好,永遠別打開這把鎖。
你乖一點,我也就乖一點。
3.
小阿姨把請柬拿進來的時候,南譚正在往我的面包片上抹草莓醬。
「不去嗎?」我咬下一口面包,漫不經心道,「顧家的?」
「嗯。」南譚低低地應了一聲,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溫聲道,「意意想去?」
「我去不得嗎?」我細致地擦幹淨嘴角,「哥哥,我很聽話,不會亂跑的。」
「意意,」他忽然笑開,眼睛彎彎,顯現出最溫柔的樣子,薄唇輕啟,話語威脅,「該不會是想見你那位未婚夫吧?」
「未婚夫嗎?」我歪頭,「姓許還是姓李來著?相比於晚宴,他的葬禮我會更加熱衷點。」
南譚目光沉靜地看了我半晌,扯起嘴角虛假地笑了一聲,輕飄飄的、尾音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性感,「好。」
「吃好了嗎?」
我點點頭。
他走到我旁邊俯身,我順從地勾住他的脖子,被他橫抱起來。
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呢。
A 城的九月向來如此,熱風卷著燙人的太陽光一股腦地貼到人身上來。
我穿著素淨的白紗裙,跟在南譚後面上樓。路過有認識我的,都假裝沒看到,快走幾步後對我倆指指點點。
因為我在他們眼中素來高傲蠻橫,是大家口中的壞女人。
更因為我被顧家趕了出來,是 A 城人都知道的事。
南譚眸色陰沉,唬得那幾個小女生趕緊跑開。
我輕輕提起裙子,脊背挺直,腳步未停,經過他身旁時輕嗤道:「理她們做什麼?」
嫉妒我,所以厭惡我、唾罵我,可又想成為我。
小醜罷了。
「換個宿舍。」
「什麼?」我剛走到樓梯轉角,聽了這話一時間有些怔愣,回身看他。
他還拎著我淡紫色的行李箱,因為天氣炎熱,襯衫最上面的扣子開了兩顆,男人白皙的皮膚和好看的鎖骨若隱若現,袖子挽起,露出的小臂結實有力,隱隱能看到青筋微凸。
南譚扶了下眼鏡,然後平靜地抬頭看我,聲音清啞,卻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他重復道:「不用再上樓了,換個地方。」
他這人皮膚是不同於常人的病白,眉間還是斥著陰鬱,此刻薄唇微抿,目光沉靜,那雙格外黑的眸子裡映著我的身影,絲毫看不出他情緒失控時的瘋癲乖戾。
我身後的光灑在他身上,更襯得他此刻幹幹淨淨。
我恍然間覺得,面前這人像是某種歷史悠久、追究不出具體年代的瓷器。
「你答應我,讓我住寢室的。」
我享受他對我的需要,卻不代表允許他一次性就嘗到太多甜頭。
男人嘛,慣不得。
「嗯,」他換了隻手拎箱子,右手來拉我,「隻是換個寢室,意意。」
像上個世紀貴族舞會上的邀請。
鬼使神差地,我搭上那隻手,跟著他下樓。
走到一半,我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剛才那兩個女孩子,好像是跟我同寢室的人。
怪不得她們說我高傲,我向來不關注討厭的人。
不過……這他也記得嗎?
我低下頭,又看見他拎箱子的那隻手,還裹著紗布,隱隱透出血色。
是前幾天我從別墅逃跑被他抓回去那次,他氣得發瘋,眼底是幾天沒睡覺導致的紅血絲,看得我心驚,最後卻到底不舍得碰我,一拳打到玻璃櫃上,碎片扎入皮肉,鮮紅的血液劃過白皙的手背。
然後呢?
我茫然地回想了一下,然後他慌張地像做錯了什麼事似的,用另一隻完好的手,也就是現在拉著我的這隻,輕緩地蓋住了我的眼睛,力道柔和得像是在對待什麼珍寶。
他說:「意意,別怕。」
明明傷的是他,痛的是他,可他卻說,意意別怕。
南譚,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4.
南譚給我換成了學校裡的小別墅,四人寢室,各自有單獨的房間。
西邊這一片都被闢出來作為別墅區。
我站在一棟門口有著大片吊鍾海棠的別墅前。海棠開得熱烈又漂亮,花香撲面而來。
和我小時候一樣。
「你的在另一邊。」南譚停好車後追上來道。
我搖搖頭,「我就想要這棟。」
他的手緊了緊,我覺得有些好笑。
「哥哥,」我抬眼看他,笑得無害,「是害怕了嗎?」
南譚不說話,薄唇緊抿,嘴角向下,眸中晦暗不明。
「沒關系的哥哥,」見他這樣,我愈發惡毒地提醒他,「就算哥哥再丟下我一次,我也……」
「顧意!」南譚氣息不穩,情緒失控地低吼道。
他的嘴唇都仿佛失去了血色,脖頸處青筋暴起,眼中陰鸷和暴躁交雜,整個人顯得病弱又暴戾。
好像連頭發絲都帶著恨意似的,不知道是恨我,還是恨他自己。
我沒來由地煩躁起來,「然後呢?要幹什麼?繼續把我抓回去關起來?」
南譚閉了閉眼,強忍著攥緊拳頭,聲音又開始染上不正常的情緒,尾音像裹著毒刺,「乖乖,我們會一起死的,對不對?」
「南譚,」我簡直氣笑了,「你十年前怎麼不說這句話?你現在又憑什麼要跟我死在一起?」
「……」
「南譚!」我被他扛在肩上,掙扎不開。
他又開始發瘋了。
南譚大步流星,很快走到車前,將我小心翼翼地放進後座。
我掙扎累了,幹脆破罐子破摔地往後座上一躺,裝死。
果然,二十分鍾之後,車又在那棟熟悉的別墅前停下,我直接打開車門衝了進去。
「砰」的一聲甩上門,「我自己關上好吧?!我自己囚禁我自己!」
「……意意,」南譚的聲音隔著門板顯得有些悶,「我想進來。」
這男人囚禁都囚禁了,還他媽的總要裝出一副尊重我的意思來。
「難道我不讓你進你就不進嗎?!我好大的本事啊哥哥。」
「嗯。」
「……」我氣得呼吸急促。
「那你就等著吧!」
「嗯。」
「……」
他媽的!我抓起枕頭扔到門上。
「意意!什麼聲音?你磕到了?!」
「那他媽是枕頭!」
「好。」南譚頓了一下,應該是「我在他的領地」這個認知極大地安撫了他的情緒,他甚至有心思提醒我:「意意,不要說髒話。」
我又氣笑了。
十年前,十年後,都是一樣的煩人。
5.
我和南譚的相識應該能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那時候我還和母親住在一起,門前是大片大片的吊鍾海棠,芳香熱烈,燦若朝陽。
我們總是搬家,這次的家我很滿意。
友善的鄰居、漂亮的花圃和情緒穩定的母親。
那段時間我是真的過得很快樂。
直到某一天,我在某一棟房子後院的叢叢玫瑰花朵後面看到了他,那個被關在籠子裡的、漂亮的小男孩。
紅色的玫瑰花簇擁在籠子旁邊,白色的薔薇花枝順著籠子盤旋而上,守護著籠子裡那個如白玉雕琢般的瓷娃娃。
我想我一定是被那眼睛蠱惑了,那雙漂亮又平靜、清澈又陰鬱的眼睛。
那之後幾天,我都會去找他,抓著一大把吊鍾海棠和用撿瓶子的錢換來的糖果,去看望我唯一的朋友。
我有一個世界上最漂亮的朋友。
我要拯救我唯一的朋友。
砸開籠鎖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很害怕那個叔叔回來看到我弄壞了他的東西大發雷霆,
但我更害怕我的朋友會如我偷聽到的那樣,被賣到不知道什麼鬼地方去。
沒關系,沒關系的,
我最近賺了好多錢,如果被叔叔發現了,我就用我所有的錢跟他換我的朋友。
「哥哥快跑!」
我摔在了不知道什麼東西上,像是森林裡斷在地上的樹枝,劃破了我的胳膊。
「不行!我們一起!」他要拉我,可他餓了這麼久,早已瘦得不成樣子,又哪有力氣來拉我呢。
我稍微活動一下崴到的腳踝,就痛得直吸氣。
「哥哥你跑!去找媽媽來救我!」我聽見後面黑暗深處的腳步聲,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掰開他的手,「我家在海棠花街 320 號,我等哥哥!」
小哥哥遲疑著,聽到叔叔的咒罵聲時一個激靈,哭著點頭道:「好!你等我!」
「我等你!」
他跑得很快,很快就要消失在森林深處。
我有些慌,再次和他確定,「哥哥!你要回來!」
可能是跑得太遠了,或者我太緊張,又或者是因為叔叔追上來得太快了,
在我被木棍打暈的最後一刻,也沒有聽到小哥哥的回應。
那之後很多個晚上,我都在想他那天晚上有沒有回來找我。
為什麼母親說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到這樣一個孩子敲響 320 號的門?
為什麼之後我在海棠花街等了那麼久、那麼久,他都……沒有來啊……
你騙了我啊,哥哥。
你怎麼能騙我呢,哥哥?
十一歲的我,頭一次感到了極大的委屈,甚至是羞恥。
而這根埋在我心底的刺,仿佛拉開了我不幸人生的序幕。
因為被那個混蛋盯上,所以我們之後搬家搬得更為頻繁,在人們的指點和生活的擠壓之下,母親的情緒也越來越不穩定甚至惡劣。
她斥罵我是她一切不幸的源頭,別的孩子得到誇獎、愛撫,我隻得到羞辱、毆打。
她會半夜衝進我的房間揪起我的頭發拖到陽臺;會在吃飯的時候把湯面直接扣在我頭上;會在我想要出門上學時把我扒個精光,在我一次又一次的磕頭懇求下才沒有打開那扇外面就是馬路的房門。
最開始的時候會感到很難過,因為我經受的這些都沒有理由。
隻是她想這樣,而我是她的女兒,而已。
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來著?
啊……是她在校長辦公室,扇了我一巴掌,要我下跪,給那個欺負我的同學道歉。
在那個同學和他家長輕蔑又嫌惡的目光中,我幾乎麻木地、沒有遲疑地、仿佛演練了千百次似的……從二樓跳了下去。
在一片驚呼聲中,我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