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低頭,額前碎發遮住了他的神情,顯得頹喪又危險,周圍的醫護人員皆不敢上前,生怕再被他砸出來。
就像前不久玻璃櫃碎裂的那次。
陰沉、暴躁、不安、冷漠、狠戾、理智全無。
「哥哥!」
他頓了一下,緩緩抬頭看我,眼睛裡暴戾盡散,剩下的隻有令人心碎的茫然和無助。
「乖乖……」
我撲進他懷裡,他甚至有些遲鈍地反應了一下,才回抱住我。
「袁意?」
「是我,是我,哥哥,我是袁意。」
我安撫似的摸摸他的頭發,和他確認我的身份,用我最不喜歡的那個名字。
「袁意……我救了你了嗎?」
「你救了我,」這無助的語氣激得我一陣鼻酸,聲音哽咽,隻記得不住地點頭,「你救了我的,哥哥。」
南譚摟得更緊,生怕我消失不見似的,「那就好,那就好……」
「哥哥,我在的。」我緊緊地摟上南譚的脖子,和他強調,「哥哥,我是你的金絲雀,至死都是。」
許久,南譚好像終於恢復了幾分清明,顫抖著點頭,聲音沙啞,帶著隱忍的難以窺探的不明情緒應道:「好。」
像某種兇獸受傷的嗚咽,不安又試探,聽得人心裡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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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南家人找上我,其實在我意料之中。
南譚並不是自己白手起家,他家裡有很大的基業,任他揮霍兩輩子也足夠了。
作為老來子,從小就被家人如珠似寶地捧著。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這輩子都不會和我有什麼交集。
這樣一個寶貝,在近段時間頻繁發病,他們不找上我才怪了。
「雙相情感障礙?」
「是的。」南越點點頭,遞給我一本夾子。
裡面是她弟弟從開始到目前的所有的病情報告。
躁狂、抑鬱不定時發作,隨之會有焦慮、強迫、妄想、緊張等症狀出現,且患者極其抗拒醫生。建議保守治療。
我放下報告,平靜地點點頭,道:「知道了。」
南越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的反應會如此平淡。
「袁小姐……」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聽到這個字,我一陣厭惡,皺眉打斷她。
「好,」南越歉意又溫柔地笑笑,絲毫沒有別的大小姐那種盛氣凌人的感覺,「顧小姐,我想,阿譚最近的狀態你也看到了,他可以不接受醫生的治療,但我也不太希望,他再受到更大的刺激了,你能理解我嗎?
「母親早逝,父親身體也越來越不好,我就這一個寶貝似的弟弟,實在不想讓他再出什麼事。
「十年前把他送到國外養了足足七八年才見好,我父母他們好不容易才有了這幾年的天倫之樂,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們,行嗎?」
許久,我仍有些喘不上氣,右手攥緊裙子,滿手心的汗,艱難地開口道:「你說,送到國外?」
「是的,」南越眸子哀傷,顯得脆弱又美麗,「他那時有很嚴重的應激反應,甚至到了失聲的地步,隻能把他送到國外最好的療養院,恰好我們的舅舅是這方面最好的醫生,一直在照看著他。」
我隻覺得一陣窒息,渾身乏力,像溺水的人瀕死時一樣。
我忽然感覺很累,眼睛酸澀,卻忍不住笑出了聲,眼淚大串大串地掉下來,打湿了夾子裡的紙。
南譚啊,不怪你,不怪你的,你那時候,一定回頭了的。
一個記著我隻提過一次的名字,記了十年的人,怎麼會不來救我呢?
是我自己走到死胡同裡,還要一刀一刀地往你心口上捅。
「顧小姐……」南越非常歉疚,忙給我遞紙,「很抱歉和你說這些話,但是我……」
我搖搖頭,笑道:「我不。」
「什麼?」
「我說我不,」我沒接紙,用手背擦幹眼淚,「我不會離開他,也不可以接受他進行什麼所謂的保守治療。」
「你……」
「他生病了,他得看醫生。」我一字一句道,「我不接受他要在抑鬱躁狂中度過餘生,我要我的南譚,知道什麼是快樂,且享受快樂。」
「但他不會配合的……」
「是他想不快樂的嗎?」我再次打斷她,越說越哽咽,「他沒辦法快樂,他沒辦法了!你們口口聲聲說著要救他,卻一個個比他放棄得還要早!」
南越本來被打斷的怒氣,便被這聲哭腔打散了。
「你是個好女孩,我知道你心疼阿譚,」她輕輕抬手,替我擦眼淚,「但是作為他的家人,我們已經努力了十年,這十年不是在白紙上寫幾畫,是真真切切地哭過、求過、痛苦過的十年。
「父親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才多久啊,頭發就全白了。那麼驕傲的人,拉著叔叔的手的時候,脊背已經是佝偻著的,他說求求你,幫幫我的兒子。
「可是再也找不到什麼方法了,情況愈演愈烈,我們隻能盡力讓他過得順心、平安。你如果能站在我們的角度,就會明白了。」
我偏頭躲開她的手,「我不站在你們的角度,我隻會站在南譚這邊。」
她嘆了口氣,卻沒再說什麼。
「我會治好他的。」
「舅舅就是這方面頂尖的醫生,可他已經去世了。」
「沒有他還有別人!」
我氣得又忍不住流淚,病情報告上湿了一大片,想到還要繼續治療,我又手忙腳亂地抽出紙去擦。
南越要來幫我,我賭氣地一拽,桌子又太小,一不小心夾子就翻到了地上。
報告飄飛,我趕緊去撿,南越也顧不得形象,趕緊蹲下身。
不經意間瞄到一張照片時,我停頓了一下。
「這是?」
南越溫聲答道:「他就是舅舅,和阿譚很像。」
我點點頭,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又撿起那張照片看了看。
「他們的眼睛其實很像。」南越也跟著起身。
「有一點,」我回憶起摘下南譚眼鏡的時候,「摘了眼鏡之後很像。」
「是的。」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第一次摘下他眼鏡的場景,「可是南譚,不是不近視嗎?」
南越搖搖頭,「隨他吧。」
我不置可否。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來,我趕緊接起。
「意意!」
「哥哥我在。」
「你在哪兒?」南譚那邊的聲音很嘈雜,隱約夾雜著斥罵聲和喇叭聲,他聲音低低的,十分沙啞疲憊。
「我來買蛋糕,哥哥,你在哪兒?你跑出醫院了是不是?」我抓起夾子就往外走,和滿臉擔憂的南越點頭示意,「我可以照顧好他,你走吧。」
「你和誰在一起?」南譚的聲音警惕又慌張。
「是南越,碰到她了,我告訴她不用擔心你。」
「好……不要讓她來。」
「別怕,哥哥,你在哪兒?我不讓她來,我一個人去找你。」
「我在河杞大橋,」南譚的聲音又低下來,「意意,我想見你。」
我打上一輛車,「哥哥別動,我馬上就到了。」
「好。」
令人心疼的乖巧。
「我很想你。」
我隻感覺一陣鼻酸,「我也是,哥哥。」
「我愛你。」
「嗯,」我蓋住眼睛,笑著流眼淚,「我也愛你,哥哥,等著我。」
「好。」
原來這十年的漫長時光,
我過得慘淡灰暗,我的哥哥也沒能活在陽光下。
這麼些年,明明最盼著他不好過,知道之後卻再開心不起來。
南譚,南譚啊。
15.
我想休學陪他,但被他拒絕了。
南譚箍緊我的腰,把臉埋進我頸窩,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道:「意意,去做你喜歡的東西。」
「去跳舞,去做舞臺上閃閃發光的人。」我猛然想起,小時候我蹲在籠子外面,和他說我長大了想在最大的舞臺上跳舞的事。
「求你,別讓我覺得我耽誤你。」
於是我便再也沒辦法狠心堅持自己的決定了。
「好。」
那之後我的生活三點一線,練舞、醫院、回家。
同時,我也在盡可能地還原南譚這十年的病情發展。
隻是舅舅的死,使我遇到了很大的難題。
他的離開,仿佛帶走了生前大部分關於南譚的東西。
我找不到更多的他對南譚的診斷和治療過程的文字記錄,像是被人為地抹幹淨了一樣。
後來找到南越,她說南譚多年前因為抗拒就醫情緒強烈,且精神狀態也不太穩定,所以損毀了大部分的資料。
事情進行到這,似乎到了一個很難出現轉機的時刻。
但我依然三點一線,練舞、調查,回家。
我時常在半夜醒來,看見南譚在睡夢中依然緊皺的眉毛,月光涼涼地落在他臉上,蒼白羸弱,還像那個被關在籠子裡的男孩。
月色如水,我輕輕撫過他皺起的眉頭。
哥哥,既然十年前是我打開的籠門,
那麼十年後,我也能打開。
16.
我並不敢告訴南譚我在給他找醫生的事。
因為我明白,能讓南越放棄治療弟弟的情況,一定很糟糕。
糟糕到她再也不敢給他找醫生。
「小姐,」燕燕遞給我一個文件袋,「這是你要的資料。」
我點點頭,示意她回避一下。
許久,我終於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文件袋。
南譚十三歲時患雙向情感障礙,嚴重影響語言功能,趨近失聲。
從昏迷中醒來後,由舅舅譚陽接手精神治療。
很長一段時間,不允許家人探視,後轉入希妮爾療養院,情況逐漸穩定,卻在十五歲時驟然惡化,發展成嚴重的暴力傾向,抑鬱躁狂不定期發作,且出現自殘行為。
在動手攻擊一名護士後,在譚醫生的建議下,轉為封閉治療。
十八歲成人禮,被父親接回。
但抑鬱症狀嚴重,自我封閉,無法交流。
不久,譚醫生突發意外去世。
……
我似有所感,顫抖著手翻開下一頁。
同年,南譚的精神狀態得到極大改善,自殘行為減少。
最後一頁是他的主治醫生的介紹。
我手指輕輕掠過那格外熟悉的眉眼,和譚陽照片下,被人以力透紙背地畫上的一個鮮紅色的叉。
在我之前,南譚十分厭惡有人近身,更遑論碰他。
於是也沒有人能發現,他後腰處那片可怖的燒傷疤痕。
我氣得渾身發抖,手指甲陷入手心。
因為那不是明火,是他媽的電燒傷。
是電擊,會導致精神失常狀態加重的一次又一次的電擊。
南譚於十五歲後愈演愈烈的病症,是譚陽為了一己私利故意縱容甚至推波助瀾的結果。
無法說話的南譚,就在這種混蛋的手底下,過了那麼多年。
那畜生怎麼敢!
怎麼敢!!
我喘不上來氣,胸膛急速起伏,隻覺得有人扼住我的喉嚨,心髒一陣絞痛。
那間暗無天日的禁閉室,差點要了我哥哥的命。
在我盼著他來拯救我的每一天,他在禁閉室裡接受一次又一次加大的電流擊過全身,瀕臨死亡。
那種強度的電擊會造成精神錯亂、記憶缺失,渾噩頹喪。
可他一次也沒有忘記我的名字:袁意。
我再也忍不住,滑跪在地上,痛哭出聲。
十年來,「南譚」兩個字伴著怨恨刻入我的骨血;而「袁意」,也在那片黑暗之中一直存活於他的唇齒之間。
原來這段難堪的歲月裡,我每一聲呼喊,他都應了。
17.
南譚這個階段抑鬱症狀減輕,生活逐漸回歸正常。
快入冬了,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再過幾天就穿不了裙子了,所以我開始著手籌備婚禮。
為了讓準新郎好好休息,隻好由我來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從婚紗到場地,從喜帖樣式到伴手禮,甚至連蜜月都早早地安排好了,在法國巴黎。
南譚偶爾也會蹭過來,從後面一邊緊箍住我的腰,一邊把下巴放在我頸窩,輕輕吐氣道:「意意,你總不讓我插手,不會是在瞞著我做什麼吧?」
我偏頭看過去,就被他捉住,淺淺地啄一口。
「我的意意,」他聲音磋磨,眼神繾綣,那雙點漆的眸子仿佛是最勾人的毒藥,薄唇總是失著血色,嘆氣般強調道,「不可以騙我的。」
到這時,我就垂著眼皮尋過去,去討他的吻。
哥哥,我隻騙你這一次,就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