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雪上加霜的是,津文城內還有許多平民百姓,且以孩童居多,我們不能坐視不理。
最終,胤親王命副將在東側佯攻,而他本人親率一千騎兵向西繞後奔襲,協助鎮北軍突圍。
我則負責將商船開到距津文城十裡地外的河道上,率馬幫接應傷兵與百姓,這樣分頭撤退會大大減少傷亡。
這是我第一次親臨戰場,難免有些緊張。我弓腰貼著馬背,手裡握著長槍。齊鴻朗有意阻擋我,在我前方左右徘徊,望著漸漸遠去的軍隊,目光微沉。
蠻夷大軍當真中了計,被吸引去了東邊,放胤親王的精銳入了城。
片刻後,胤親王的旗幟又一次出現在視線中,依稀可見他們將平民們圍在中間,迅速向河岸方向靠攏。
我剛松了口氣,忽然感覺到身下一陣震顫,仿佛地龍翻身,隆隆作響。下意識地抬頭望去,赫然看見天邊壓下一片「黑雲」,竟是密密麻麻的箭矢,傾盆而下!
「迎戰!」
齊鴻朗當即暴喝一聲,揮刀應敵。然而敵軍眨眼便到了眼前。這些個蠻夷各個騎著高頭大馬,如狂風駭浪呼嘯而來,輕而易舉地衝散了我們的隊伍!
我昏頭轉向,隻知護著百姓奔逃。戰馬嘶鳴,將士們拉起人牆阻擋敵軍的鐵騎,一個接一個倒下,揚起的血霧混著泥沙撲了我滿臉。
突然,一支箭矢筆直射來,正中我的肩膀。鑽心的疼痛令我險些握不住韁繩。我強穩住身體,衝進人群,去救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
孩童們無助地捂著腦袋尖叫奔逃,如脆弱的樹葉被馬蹄卷起,撕碎。我奮力抓起兩個孩子扔給馬幫弟兄,餘光中,有一婦人懷抱著嬰兒跌倒在地,馬蹄重重地踩斷了她的背脊!
她大口吐著鮮血,拖著長長的血跡拼命向我爬來,用盡最後的力氣託舉起嬰兒。
我慌忙抓過那小小的襁褓按在懷裡,再要去拉她,她的手驟然垂下,身體很快淹沒在了馬蹄間,血肉橫飛,零落成泥。
「陽蘭,快走!」
齊鴻朗的聲音自我背後傳來。我咬著牙抡起長槍把一敵兵掃下馬,順著將士們殺出的血路,護送百姓衝向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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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孺們被優先推上了船,胤親王也被部下們以命相護至河邊。他卻不願登船,帶著哭腔喊著:「昌明!昌明!!」
「昌明」是鎮北將軍的表字。我愕然回首,這才望見敵群中有一高大的男子手持偃月長刀,氣吞山河,橫掃千軍,正是鎮北將軍耿慶!
敵軍顯然是衝著他來的,如豺狼般一層接一層地將他圍得水泄不通。他身中數箭,銀鎧染血,嘶吼聲穿透漫漫黃沙,振聾發聩:
「救國!!」
利箭飛來,正中胤親王的坐騎。他轟然墜地,我下意識地飛身撲去,想替他擋箭,誰知一道黑影壓下,熱烘烘的皮裘裹住了我,齊鴻朗趴在我身上,鮮血滴滴答答地落了我一臉。
他背後中了兩箭,與我對視了一瞬,眸子通紅似有千言萬語,卻又咽了回去,猛地躍回岸上,高喊道:「保護王爺!保護大小姐!」
我眼睜睜看著重傷的齊鴻朗和一眾將士為了吸引敵軍,且戰且走。咬咬牙,將胤親王推上了商船。
屍橫遍野,小小的商船成了百姓們唯一的希望。我趴在船邊,嘶吼一聲:「開船!」
吼完這一句,我便昏了過去,陷入了冗長的黑暗……
13
我做了個長夢。
夢裡,我變回了六七歲的模樣。屋外春雨蒙蒙,我與爹爹坐在許家老宅的屋檐下看雨。
他尚是四十多歲的年紀,雙鬢染了些許霜色,悵然地盯著綿延的雨絲,抱著我,講起了我那素未謀面的「母親」。
我爹說,母親是官宦人家的庶女。因生母身份卑賤,自幼飽受苛待,乃至頑疾纏身,最終下嫁給了他這商戶。
但她從未自暴自棄過,一心一意地想將日子過得好些。她聽我爹講跑商時途經的崇山峻嶺、長河雪原,難掩豔羨地說,等她變得健朗了,也要去走一遍大好河山。
可她最終死在了桃李年華。一場風寒輕而易舉地帶走了她,她這一輩子,終是沒能逃出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
我爹頓住,眸光炯炯地看著我:「人被困,會死。國被困,會亡。兒啊,你得走出去。就算哪天,你嫁了人,也不要被夫家困死在後院裡。爹會給你攢下好多好多的銀子,當你的底氣……」
我縮在他的懷裡,貪戀地握著他那布滿老繭的手,聽他語氣虔誠地許著願:「願諸天神佛,以及許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吾兒能乘風破浪,前途坦蕩……」
我抬頭,驚覺他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頓時急聲喊道:「那你呢?你呢?爹……」
他的身影到底散了,連帶著那熟悉的老宅,隻餘風雨晦暝。
我自夢中驚醒,面頰濡湿了大半。環顧四周,發覺自己應當回到了朱雲城。我的傷已經被處置過了,纏了好幾圈繃帶。
屋外亂哄哄的,好像有人在哭。我起身披上衣服,昏昏沉沉地走出門。
門外聚集著一大群人。負傷的將士們垂頭喪氣地站成一排,胤親王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傷得不重,可裴清和幾個隨從拉不起來他,隻能幹瞪眼著急。
我剛一靠近,就見他捶打著胸膛,聲音嘶啞到如同被扼住了咽喉,斷斷續續地呢喃著:「昌明啊!昌明,昌明……」
裴清悲憤地告訴我,鎮北將軍力戰而亡。敵軍割下了他的頭顱,又將他的屍體拴在馬上拖行。
船在河中走,蠻夷們在岸上拖著鎮北將軍的屍身追逐挑釁。胤親王目睹了這一切,大慟之下嘔出一口血來。清醒過來後,似是瘋癲了,孩童般在地上打滾,撕扯著衣服哭號,沾了一身的泥土。
我靜立了片刻,默默走到他身側,蹲下身輕聲道:「王爺,將軍可是把國與民都託付給你了。」
胤親王呆滯地看著我,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良久,他終於翻身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抓著裴清的胳膊,艱澀地說道:「即刻拔營,護送百姓向阜州急行!」
14
這一仗,我們一敗塗地。
鎮北將軍戰死,齊鴻朗下落不明,還有許多將士的屍身散落數裡,無從辨認。
蠻夷大軍來勢洶洶,又有兩座城池失守。我們一路向東撤退,最後勉強守住了阜州。
我自幼便知戰爭殘酷,可如今親眼所見,才知何為赤地千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胤親王麾下隻剩了一萬出頭的兵馬,已不足以與敵軍正面為戰。
糧草也見了底,阜州一帶更是因為長期的圍困爆發了飢荒。半數百姓棄城而逃,卻被圍在阜州外的蠻夷殘殺殆盡。
河岸上豎起了一排木杆,木杆頂上穿著一顆顆頭顱。蠻夷們在木杆下燃著篝火,烤著掠奪來的牲畜,將人皮鼓敲得咚咚響,跳起了象徵著勝利的戰舞,慶賀著鎮北將軍的死亡。
我們被困在城中,無處可逃,無路可退,已成砧上之肉。胤親盤坐在我對面,魔魔怔怔地低著頭自言自語了許久,突然抬起頭看向我,問:「還能打嗎?」
我沒回答,望向另一側。
從津文城撤出來的平民中,有七十多個孩子,歲數最大的不過十二三歲。他們的父母都餓死了,把最後的口糧留給了他們。
此時這群孩子正捧著一小袋麥谷小心翼翼地走來,跪在胤親王面前,脆生生地說:「王爺,這些糧食都給您,我們也要從軍!」
胤親王愣住,忽然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嘴巴。裴清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別嚇著孩子!」
我起身,牽著馬便走:「給我點時間,我去搞錢和糧。」
他慌張地拉住了我:「許家隻剩你了!」
我平靜如初:「正因如此,我才必須要去。」
我爹死了,可我還活著,許家就沒有散。我爹的人脈仍遍布全國各地,隻要我能說動他們捐出糧草、銀兩,甚至是船舶,這仗就還能打下去!
我牽著小黑馬走至城門。正巧看見扈老漢拉住一位幸存的鎮北軍士兵連聲問:「孩子,我兒子叫扈大川,湖川村人,你見過他嗎?」
那士兵搖搖頭表示沒見過。扈老漢不甘心地又問向別人,一連問了七八個,都說不知道。
他落寞地站在那,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抬頭望見我時嘿嘿一笑:「沒事,沒見過就是還活著。」
我垂首,說不出安慰的話。其實我們都心知肚明,五萬鎮北軍就活了幾百人,不知道,沒見過,就是死了。
尋常百姓的死於史書而言隻是一粒塵,連名姓都不配留下。但是於其父母親眷而言,是一座沉甸甸的墳,念著盼著,就把自己的心也葬進去了。
我伸手入懷,摸了摸馬幫的令牌。問自己,會贏嗎?
我答不出來。
但我的手裡仍捏著最後一枚籌碼,便是我的這條性命。
以命相搏,我爹賭得,我亦賭得!
15
說來可笑,當初我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南方,如今又花了半條命渡河回去。
蠻夷把持著各地要道,幸好早年我跟著我爹走南闖北,知道一條輿圖上都沒記載的小路,自行劃船渡了河。
我先是找到了幾位許家的老伙計,讓他們幫忙聯系上各大商賈世家,謀求合作。
大多數商戶瞻前顧後,生怕步了許家的後塵。但在朝廷的暴斂橫徵下,也有人意識到有罪無罪的,不過朝廷輕飄飄的一句話,躲也躲不開。
很快,有三位富商主動找上了我。我們相約在飛雲觀會面,商議要事。
之所以選在了飛雲觀,一是飛雲觀的道長清方道人主動相邀,想為救國出一份力。二是皇帝推崇道教,近來一直在尋仙問藥,盼著得道成仙,是以官員們一般不敢找道觀的麻煩。
我假扮成香客早早混入了飛雲觀,幾位富商也如約而至。清方道人特意為我們留出了一間最僻靜的屋子,以閉關為由清退了闲雜人等。
這幾位富商都是我爹的老生意伙伴,我得尊稱一聲「世伯」。坐定後,我直白了當地講了我在北方的所見所聞。
將士與百姓皆欲戰死,奈何陛下先降。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蠻夷一向貪得無厭,等北方徹底失守,南方就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南方多平原,如何抵御敵人的鐵騎?難道要指望醉生夢死的皇帝迷途知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