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擺明了是在威脅我。以他锱铢必較的德行,今日我若不開這門,他保不齊還會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
我側耳聽了聽,他應該是帶了人,但不算多。於是我定下心神低聲道:「趙元白,我要與你單獨聊聊,你自己進來。否則,你就帶一具屍體走吧!我看你怎麼交差!」
趙元白既然親自下了場,擺明了是想捉活的。我若死在這,他還怎麼放長線釣大魚。
我猜得很準。趙元白僵了一陣,到底應了下來。我用匕首抵著脖子,慢慢推開屋門,他環視一周,確信這小小的客房不可能藏人,方迫不及待地閃身入內,且很自信地隨手帶上了房門。
屋外晃動著守衛的影子。我和趙元白在屋中面對面站著,一時無言。十幾年的交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如今卻落得反目成仇,著實唏噓。
終於,趙元白開口問道:「陽蘭,你為何這麼不聽話呢?」
這話太耳熟了,我都聽膩了。趙元白向來好為人師,曾經逼著我熟讀《女誡》之類的書。我把書撕了,他滿臉失望地說我不聽話,日後會被高門貴女們嘲笑。
當時我隻覺得他迂腐,如今看來,他隻是貪戀能掌控他人的感覺。
我瞧著他這一臉痛心疾首的模樣,終於問出了我最在意的一件事:
「趙元白,那些信,是你偽造的吧?」
20
我了解趙元白的父親。他做事一向小心,不可能留下足以牽連滿門的密信。而且經商的都有兩本賬,一明一暗。若非知情者告密,也不會被稀裡糊塗地查了個底朝天。
而這告密之人,隻能是可以接觸到趙家暗賬的人。趙元白是趙家的嫡長子,他的嫌疑最甚。
趙元白眸光微沉,玩味地揚起一抹笑容:「陽蘭,太聰明的女人,都沒有好下場。」
當真是他。
我愈發不解,追問道:「那可是你的父母雙親啊!你怎麼能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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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刺耳,令我不寒而慄。繼而忽然壓低了聲音與我耳語道:
「當然是因為……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啊!」
我頭皮發麻,頓時恍然大悟:「你是,定鄉侯的兒子?」
趙元白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崩豆子似的一股腦全倒了出來:「沒錯。定鄉侯,其實是我的親生父親。當年,趙孫氏無法生養,便買通侯府的接生嬤嬤偷了我。我本是侯府的長公子,卻淪落成了商賈之子。難道,我不該恨嗎?」
「趙孫氏」是趙家的主母,她養了趙元白二十多年,卻不配被他稱一聲「母親」。
我聽得糊塗,急忙打斷他:「你是說,一尋常商戶,能偷了侯府的公子?這可能嗎?!」
他突然激動得漲紅了臉:「你懂什麼!許陽蘭,你知道我過的什麼日子嗎?你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在我的印象中,趙家從未苛待過趙元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還請了大儒來教導他,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然而他卻如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睛猩紅,聲音越來越高:
「我三弟出生前,趙家的一切都是我的!我克己復禮,成了人人稱贊的趙家嫡長子。可偏偏趙孫氏治好了病,生了三弟,她的心就偏了!竟想著讓三弟與我一同掌家,憑什麼!
「神童又怎樣?士農工商,商人是最末流!沒有一個好家世,縱使我寒窗苦讀十餘載,也隻堪堪當了個九品芝麻官。而那些出身高貴的,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踩到了腳下!這不公平!
「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嘲笑我的嗎?他們笑我是短見薄識的鄉巴佬。筵宴之上當眾給我難堪,叫我抬不起頭!」
他誇張地高舉起雙臂,狀若瘋癲地咆哮道:「我受夠了!我要往上爬!我要加官進祿!我要讓一切歸位,當尊貴的侯府之子!」
燭光搖曳,趙元白面容猙獰,浸滿了貪榮慕利,張牙舞爪的影子映在牆上,宛如厲鬼。
我瞠目結舌地一步步向後退去,最終抵住了窗戶,艱澀地說:「你太自私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攥緊,眼底翻滾著我看不懂的渴望:「自私又怎麼了?自私是什麼壞事嗎!陽蘭,你不該這樣的,你該支持我的啊!從小到大隻有你對我是真心的,隻有你!你不能拋棄我!」
我垂眸,抬起胳膊緊緊抱住了他,然後……
猛地踹在他的膝蓋上,借著一股力,帶著他一起翻出窗戶,咕咚一聲墜入了湖泊!
21
我朝有兩個如假包換的純廢物。一個是皇帝,一個是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三次的趙元白。
湖水冰冷刺骨,趙元白一落水就沉了底,驚恐地拉著我的胳膊想浮上來,被我壓著腦袋一遍遍按回水裡,很快被灌成了一隻翻白的蛤蟆。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覺得趙元白聰慧,隻有我知道他有多蠢。他太剛愎自用,從不會自省,永遠都是埋怨別人,所以同樣的錯誤經常犯了再犯。
小瞧我,或是說,小瞧女人,是他這輩子犯下的最大的錯。
他也不動腦子想想,我能在兵荒馬亂間往返於南北兩岸,定然是沿途布下了暗樁。趙元白前腳來到此地,我後腳已經把退路安排好了。
並且,我之所以住進這家客棧,就是看中他的屋後是一片湖,一旦趙元白找上門來,我好如法炮制地再跑一次。
我倆的落水聲挺大,趙元白的護衛很快就會追來,但我的接應已經就位了。
幾位馬幫弟兄迅速將我倆撈上岸,岸邊早就備好了一輛馬車。
我把趙元白塞進了馬車座下的暗格,他挺大一隻不太好塞,我幹脆掰脫臼了他的胳膊,把他捆得結結實實。坐上馬車大搖大擺地離開了此地。
我們與趙元白的護衛們擦肩而過。馬車趕得飛快,最終來到了渡口。趙元白這大號廢物成了小件貨物,被我成功地運上了商船。
等他蘇醒過來,已經在河上漂著了。
我把趙元白捆在椅子上,取下他嘴裡的抹布,又搬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
他因雙臂脫臼疼出了眼淚,惱羞成怒地嚷著:「許陽蘭!侯府不會放過你的!」
見我不理睬他,他又故作可憐地哀求我:「陽蘭,我沒想害許伯父,我真的沒有!那是個意外,我沒想到許家真的……」
我打斷了他:「定鄉侯當真會看重你?你不過是個半路找回來的,能比得上侯府悉心培養的幾位公子嗎?」
趙元白急聲說:「定鄉侯的嫡子終日眠花宿柳,熬壞了身體,子嗣無能。兩個庶子一個不學無術,另一個與姨娘有染,被打出了門去。他隻剩下我……」
他頓住,察覺到我臉上的嘲諷過於明顯,一時茫然。
我努力壓下嘴角,順著他的話說:「是啊,他隻剩下你這個勉強拿得出手的兒子了,不然也不會認下你,不是嗎?」
趙元白霎時面無血色。這時一馬幫弟兄進了船艙,低聲問我:「大當家,您還留著他幹嘛?把他做掉扔河裡得了!」
我學著我爹的樣子,摸了摸下巴上並不存在的胡子,說:「殺了多浪費呀!侯府有錢,讓他們來贖。」
不是侯府「貴」公子嗎?我倒要看看他能多貴!
22
趙元白倒是沒說瞎話,他確實挺貴的。
我抓耳撓腮地給定鄉侯寫了封信,開價一萬石糧食,並附帶了趙元白的貼身玉佩,通過道上的兄弟們,輾轉送到了定鄉侯府。
一開始我還怕價開高了。結果沒多時,定鄉侯就籌齊了「贖金」。當然,他也沒那麼老實,央著朝廷派兵,準備等我取糧時一網打盡。
然而北方已經今非昔比。民兵們守著必經之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搶了糧食就跑。定鄉侯賠了糧食又折兵,隻能打掉牙往肚裡咽。
我則悔得直拍大腿。早知道侯府能刮出這麼多油水,我該狠狠敲他一筆的!
我急忙又放出話來,要侯府出三萬石糧食。可惜這回石沉大海了。
我隻能很「同情」地告訴趙元白:
「嘿嘿,你親爹不要你了。」
趙元白被我扔進了齊鴻朗修的山寨。阿湘和一群孩子以及傷兵也撤到了這裡。山寨的地勢選得很好,易守難攻。他們在這裡為將士們縫布甲,做草鞋,照顧傷兵,在尚且稚嫩的Ṫú₄年歲,倔強地長成了一片足以為他人遮風擋雨的翠竹。
隻有趙元白在獨自「腐爛」。得知定鄉侯已經放棄營救他後,又苦苦哀求我:「給相府寫信。我是周麗姝的夫君,她必須救我!」
我寫了,想從相府再詐點錢出來。哪知等了好一陣子,我的眼線告訴我,周丞相已經當趙元白是「為國捐軀」,靈堂都給置辦起來了。至於周麗姝……
她想方設法地讓人給我送了張銀票,一千兩銀子,不是為了贖趙元白,而是求我殺了他。
想來也是,誰能容忍得了枕邊人是個不仁不義的無恥之徒呢?
趙元白得知此事,滿臉的不敢置信:「怎麼會呢?我死了,她就得守寡了!她一個養尊處優的高門貴女,活不下去的!」
我懶得跟他多廢話,隻告訴看管他的人少給點飯,不餓死就行了。既然瞧不起平民百姓,就不配吃佃戶種出來的糧食。
趙元白見我轉身要走,突然陰惻惻地冷笑道:「你們贏不了的。蠻夷有十萬強兵悍將,你們一群烏合之眾拿什麼贏!」
我明白,此時的趙元白仍做著臨死拉個墊背的美夢。
不過,他注定要失望了。
23
次年初春,胤親王率民兵強攻崇州,殺敵數萬,截獲大量的馬匹糧草,並生擒了蠻夷上將。
經此一戰,蠻夷元氣大傷,開始節節敗退。我軍一鼓作氣收復了七座城池,斷了蠻夷軍的糧道。
作壁上觀至今的皇帝終於意識到,再這樣下去,百姓們隻認胤親王,不認他這正統皇帝了。
他急忙告知天下,派兵支援,權當先前分河兩治的說法是放了個屁。
蠻夷們氣急敗壞,派出數支兵馬侵擾百姓,掠奪糧草。豈料一支遊擊兵從天而降,神出鬼沒地穿梭在山林與田野之間,屢屢偷襲蠻夷軍的糧草辎重,伏擊蠻夷將領。